县主足足晚了两日才到。
原定的脚程分明是出发后第三日,吴王又不好对着趾高气扬的县主发火,只好去责问指挥辇夫的头杠:“你怎么指挥的?宴猎推迟了足足两日!你知道这几天会耽搁多少事吗!”
举行宴猎原本就是在日常的政务中挤时间,原本的日程安排的妥妥当当,现在开宴时间一推迟,连带着后面的事情全部都要受影响。
尤其秋日多事,对地方官员的考课、朝廷派到封国的政绩考课也都是在天佑节前后。
头杠一缩脑袋,委屈地说:“大王,县主路上发火杀了两个辇夫,路过岳阳时又非要留下观景,上去劝的辇夫又被杀了,小人实在不敢忤逆啊!”
吴王猜都能猜出来县主为什么发怒。几日之前县主和县马大打一架——或者说是县主把县马打了一顿,当天夜里锦云生就顶着一脸伤痕进宫告假连夜回了长安。
锦云生不肯退步认错,县主憋着火就开始胡乱迁怒。
“……”吴王深呼吸两次,强行咽下这口气,“算了,你也不容易。回头多给你发一份工钱。去通知所有人,宴会全部取消,直接开猎场,明天清点战利品回程。”
本来秋猎全长就只有三天,县主一下耽搁了两日,只能把赛程一再压缩。
公子们和随行的官员都对原因心知肚明,各自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便都接受了吴王的安排,继续忙自己手头上的事去了。
只有县主对此安排不满意,听说了消息便不顾阻拦闯进了吴王的行宫。
“县主,您不能进啊!”侍从们七嘴八舌地阻拦,却又不敢伸手触碰,生怕惹怒了这个喜怒无常的尊贵女人而掉了脑袋。
县主提着短剑威胁所有过来劝的人:“都给我滚开!让姬蕎出来解释为什么不办宴会——就因为我迟到两天?”
“大王正在和公子议事——”
最后一道门前的侍从蓦地伸手去拦,县主冷笑一声,挥剑便砍,侥幸此人躲得及时,只中了肩膀。
县主冷笑一声:“他也不过是个侥幸入了皇叔法眼的下等人,有什么资格——”
“……朝中局势有变,公主……”吴王的声音隐约传来。
“公主是最没必要的一环……”
“那郡君……”
其中人似乎正在谈论关于海安公主的事情,百安县主虽说不怎么待见这个堂妹,倒也多听了两句,下意识就觉得他们在说坏话,又听提及了自己的独女,立刻撞开了方才负伤的侍从,伸手就开了门。
“妄议尊上,该当何罪?!”县主提着剑冲了进来,美目圆睁,面色狰狞,“编排海安那个小丫头也就算了,我女儿哪里惹了你们?”
屋里三人倏地站起身,吴王恭敬行了一礼,姬开倒是满脸漫不经心地笑着,也跟着行了一礼。后面那女官动都没动。
吴王站直身子,蹙眉质问县主:“县主,下午就要开猎,这个时候,您有何贵干?还有,我们什么时候编排公主和郡君了?空口无凭,我可不认此罪。”
县主正要发作,又突然变卦扔了剑:“今天我跟你仔细算算账——为什么要取消宴会?”
“若照着之前的行程走,今后的政事便会耽搁。”吴王不卑不亢地回答。
“你们一个弹丸小国的政事,能有我开心重要?”县主怒然甩袖,“连陛下都要给我三分脸面!”
吴王哑口无言。
陛下怕大王爷,也害怕百安县主向她爹告状,自然要给她三分好脸色。也难为陛下人到中年还怕大哥。
姬开手指绕着额前长发,微笑着对吴王说:“看来郡君还是比不过公主的。公主之父位尊而心谦,公主之母富金而行俭。父王,儿臣真真羡慕九弟的婚事。”
“海安哪点比得上我女儿!”百安县主登时炸了,忽然又笑着踱步,别有深意地打量着众人,“我女儿看上谁,是他高攀;我女儿嫁给谁,那是她下嫁。公主不过是为了利益联姻,再高贵也不过一枚棋子。现下天高地远,芳雪却是实打实的自由人,公主自然比之不及。”
锦浪轻的闺名叫做芳雪,据言与她妹妹的名字都取自后主词“浪花有意千里雪,桃花无言一队春”句。像锦浪轻这样的自由人,在人人都身不由己的朝堂上,属实难得。可惜几乎没什么价值。
“县主说的在理。”姬开微笑着反声呛了回去,“但是臣只知公主日后不会被‘除恶逆’。”
百安县主果真变了脸色。她咬紧牙关,握紧拳头,彰显身份高贵的长指甲在手心留下可怖的血痕。好一会儿她才好像冷冰冰地开口:“吴王,尽快开始吧。三公子,宴猎结束后,我会亲自登门。”
她的脸色青白,完全没有方才意气风发的样子。县主转身欲离去,行至门前又停了步子,背对着屋内众人,长叹一口气,再度开口:“我奉劝一句,知道的太多……不是什么好事。”
木门被轻轻关上。吴王斜眼去问姬开:“……除恶逆是什么?”
姬开附身把县主扔在地上那把染着鲜血的短剑捡起来丢在桌上,抿唇一笑:“是皇室排除异己的一种手段。殿下告诉我的。”
吴王总感觉那个笑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惊惧,这点挑起来他的兴趣。要知道他这个儿子,从小到大,从围观行刑到刺王杀驾,就没有不敢做的,更遑论对某种事物产生“畏惧”。
不过吴王倒也不怕他弑父夺权。
他按着剑刃,不在乎指尖是否染血,向着颜子晴的方向推了两寸:“颜卿,刚刚县主说的话你也听到了。去吧。”
“此剑臣会交还县主。”
颜子晴颔首,从袖子里拿出一块绢布,仔仔细细把剑刃擦拭干净,交给随行的副官,便揣着纸笔出去了。
姬开跟着她就笑嘻嘻地跑了,连道别都没有半个字。
吴王死死皱着眉头,最终只叹了口气。
越发无礼了。
日昃,宗室众人汇聚猎场,由吴王为诸公子分发武器。
每人固定配备一把良弓,一柄利剑。接着吴王便叫人捧着先前看给姬开的武器一一展示。
势比万军的长刀刚走过来就被姬开顺手捞走了。
“啧。”九公子不满地看着他的动作,随后选择了以一敌十的长枪。
和阳王姬准备去拿长弓,被吴王瞪了回去,灰溜溜选了剩下的唐刀。大公子惯会察言观色,专门避开长弓,拿走了最后一把武器。
“赛事第二场,田猎。”吴王拎着那把弓,站在自己的桌子前,扫视自己的儿女们,“规则与往年同,最终所得筹算多者胜。”
这规矩其实也是从皇室那边搬的。一头熊抵三匹狼,一匹狼折合两只鹰或是三头鹿,一头鹿又能折合四只兔子。
一只兔子则算一个梅花筹。
“明白了就把武器放这儿,各自拿着弓下去。”吴王抬起下巴,示意孩子们可以下场了。
几位王子嬉笑着走了,和阳王姬仍留在原地跟她夫君搂搂抱抱。吴王咳嗽了几声,才把他俩分开。
王姬略有不舍地准备下场,吴王挥手打发了虞忱。丰乐王姬翘着脚,低声对旁边的公子修说:“姐姐最近真奇怪。这就是爱情吗?”
吴王也不是没觉察到怪异,只是说不出来,又没有实质性的证据,一开始只当是自己人老多疑,出现了幻觉;今日丰乐的话倒印证了从前的感觉。
公子修回了一句什么吴王没管,他当即叫住和阳王姬:“攻玉,你停一下下。”
和阳王姬因为与丈夫太过恩爱被留下谈了半个时辰,打猎时也心不在焉,完全不在乎自己的箭射到了哪——总归会比九公子稍微好点。
到了公布筹算数量时她也是心不在焉地转着手里的酒杯。虞忱不知道被吴王打发到哪里去了。
吴王举起酒杯,示意计数的侍从公布结果。
侍从拿着随行的算官统计好的只,虽是不敢相信,还是照样念了出来:“甲等两位公子,拔得头筹者是……九公子颂,共计一百六十四枚梅花筹,合计六匹狼、两只鹰,十五头鹿,八只兔子,余箭无;
第二名,三公子开,共计一百二十五枚,三匹狼、一只鹰,二十二头鹿,七只兔子,余箭无;乙等大公子宫璇,七十二枚,十八头鹿,余箭十七支,太子允,六十四枚,一匹狼,一只鹰,八头鹿、十四只兔子,余箭四支……”
侍从看着卷尾最后一位参选的选手,不由停顿了一下,最终硬着头皮说:“丙等,王姬攻玉,四十七枚,九头鹿,七只兔子,余箭无。”
王姬不过挑眉,举起杯子一饮而尽,起身向着吴王摆摆手:“走了。”
吴王的杯底砸在桌上:“走什么!坐下。”
“父王别生气啊。”姬开举着酒杯,笑意不达眼底,“这几日风寒频发,宁馨妹妹大约是不留意害了病,今日偶然失常——儿臣府中下人也大多害了病呢。”
和阳王姬不置可否,但是乖乖坐了回去。
吴王瞪了她一眼,随后把矛头转向姬开:“那你也生病了?”
姬开也只是个能勉强进甲等充数的角色,水平实在一般,何况箭矢还有限,放在皇室子弟里动不动就三四百的成绩里实在不够看。
从前是弟妹水平比他还差才衬托出来差距。今年九公子跟疯了一样,手指就没从弓弦上放下来过,一箭一个准,甚至还有一箭双雕;这能赢吗?
“多谢父王关心——我一直就这个水平,病不病的都一样。”姬开毫不在意,随口就接了话,“九弟实在深藏不露,我竟不知有如此身手。不知魁礼是什么?”
九公子冷哼一声,手指不住地敲着杯沿,似乎很是得意。
“最后一场还没比呢。”吴王漫不经心地回话,“急什么。”
时间紧迫,那场关于熊的比试成了夜猎。
今日无月,天色晦暗。
吴王命人在场地上每隔十五尺安了一盏灯,绕了一圈,三十多盏,以保证场外官兵能及时进去处理,也保证吴王能看清楚场内情况。
为了节省时间,吴王干脆让所有人留下,一边吃晚饭一边继续猎熊。
这次的上场顺序是年龄长幼。
大公子还没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提着那把华而不实的剑走了进去。
猎场比观战席稍低一些,姬开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头双眼都冒着森森绿光的巨熊被几个士兵用长矛从另一侧驱赶进来。
这熊怎么看都不像是幼熊。
他眼皮一跳,把手里剩下的半块糕点放回盘子里。
“吃完。”吴王在他手背上狠狠敲了一下。
其他人自然也见到了那头熊,和阳王姬第一个扔了筷子:“我弃权。”
太子允看了看自己的妹妹,又转向钟王后:“阿娘,我也要弃权。”
吴王点点头,意味不明地笑着看从里面狼狈逃出来的大公子。
又一个弃权的。
“子启,你们两个呢?”吴王抿着杯中的茶水,无视了那头熊咆哮的声音。
“此物生性凶狠,不通灵性,喜食人,恶耕桑,乃黎民之祸。”姬开站起来,慷慨激昂地指责熊的罪行,一边偷偷拍掉身上的糕点渣,一边信誓旦旦地保证,“除熊患、安太平,舍我其谁?”
吴王拦不住他现眼,也懒得拦,眼神问九公子。
王后只能瞪眼看着他放狠话。她知悉每个孩子的性情,自然也知道姬开什么脾气。她要去拦,怎么也不可能拦的住的。
“我不弃权。”九公子有气无力地回答。
姬开接过侍卫递过来的刀,率先下场:“我去除了这畜生!”
“他最近话本看多了?”和阳王姬忍不住问太子允。
太子允尴尬一笑。
宫里没有可供消遣的东西,除了余蔷闲暇时看的话本。
姬开雄赳赳,气昂昂地提着刀进了场地。
那熊原本在撞场地的侧墙——是特意为这次猎熊搭的石墙,坚不可摧。它闻到活人的气味,马上转过头,似乎是思考了一会儿,旋即长啸一声,冲着姬开飞扑过来。
姬开好歹也上过武术课,提气蓄力,高高扬刀,砍中了那熊的左前肢。
黑熊吃痛,也更显愤怒,猛烈向前扑打。姬开提着刀快速后退,向方才砍出的伤口又追了一刀。
只是似乎是碰到了骨头,刀刃竟从中间折断了。
血盆大口已近在咫尺,令人作呕的臭味几乎扑面而来,姬开奋而用剩下的半截刀刃狠狠刺向它的下巴。
虽说只伤及了皮毛,但头颅到底是身体要害,熊躲闪不及,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多了些许警惕,谨慎地退后几步,四肢着地,缓步移动寻找破绽。
姬开举着断刀,轻轻笑了一下。
数十个士兵端着武器向前逼近,掩护公子往后撤。
姬开见熊不再往前,便顺手扔了刀,恣意地一挥手,潇洒离场。
“我原本是能除掉它的,只可惜这刀不争气啊。”姬开坐回自己的位置上,继续吃没吃完那半块糕点。
王后在他旁边小声抱怨:“早该把那头熊宰了扒皮,如今整这一出,真受伤了该如何是好?”
“怎么会,士兵们都看着呢。”吴王小声安抚,“我都安排好了。别担心啦。”
“来之前你可没告诉过我他们要打这么大一头熊!”
“……我不是故意的。”
姬开坐直身子,笑着开口:“阿娘,别生气了。虽说咱们家没一个比得过大皇子的,但父亲不也安排了士兵?”
“是啊,不必动怒。”大公子也在一旁劝解。
两位王姬摆出一副哀求的表情,一同看着王后。公子修直接拽着母亲的衣袖撒娇。
王后一向是个脾气很好的人,从来没因为任何事动过怒。吴王见她有动怒的趋势,也连连道歉:“萱儿,是我不好。我考虑不周。”
百安县主适时放下酒杯,清清嗓子:“钟萱妹妹,恕我直言。虽说咱们家没有孩子能媲拟大皇子之威仪,一头幼熊还是没什么威胁的。左右吴王派了士兵护阵,让他们练练胆量还是不错的。”
姚钺曾经在上林苑与熊肉搏,一个时辰后竟活活把熊打死了。
虽说没汉武帝的事迹传奇,但在众多公子千金中不失为一段佳话。
王后端起酒杯,向县主致敬:“县主所言有理,妾自罚一杯。”
县主一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突然这么有礼,有点不正常。吴王偷偷瞄了她两眼。
九公子的长枪没有任何问题,与熊打的有来有回,只是姬开连砍两刀才破了点皮的熊哪有那么好对付,他也迟迟拿不下。
且他体格瘦弱,估计也快到强弩之末了。
那头熊也快到强弩之末了。
姬开不能确定究竟谁先倒下,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手指敲着桌子。
是那头熊先倒了。
九公子脸色苍白,见这庞然巨兽轰然躺倒在地上,终于松了口气,提着沾满血的长枪往外走。
姬开从盘子里又拿了一块糕点,心情烦闷。
若是今天不解决了这事,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酒杯被重新斟上酒,姬开准备稍微喝点解解闷。冰凉的酒液还没触碰到嘴唇,一片惊呼声响起。
姬开抬眼往场地里大致一扫,佯装惊恐,手指一松,杯子直直摔在地上。
那熊居然在装死诱敌。
九公子放松警惕、准备离场时它又爬了起来,竟拼着同归于尽也不肯放过这口食物。
士兵们来不及反应,那熊已经将九公子扑倒了——
台上的众人纷纷做出悲痛无比的神态,举袖挡住眼睛,谁也不知其中几分真情,又有多少假意。
姬开也学着别人的样子,举袖挡住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