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阶 第65章 信阳

太祖布衣出身，建国时制定的科律条令许多都是裨益于民的。

譬如福田院。

鳏寡孤独证实之后便会由官府统一出资抚养。

但信阳作为两国交界的混乱地带，再完美的条令也不可能实行下去。

富人门阀纸醉金迷，农户百工麻木疲累，街上到处都是乞丐。

整座城市似乎都被阴霾笼罩着——战争的阴霾。

“看着真不像我们吴国的城池啊。”姬开掀开车帘，唏嘘地看着街上的景象。

姚锐抱着一面镜子，闻言转过头去：“那把它还给我们啊。”

“这也不是我说了算的。吴国境内总共才多少城池。再者上朝弹指即可灭掉我们这样的弹丸小国，信阳一城久攻不下，陛下大概别有所图。”姬开委婉回绝。

吴国所领辖的有四个州郡，一千多里地，只比泓阳公主的领地大上一点儿；燕国更不必多说，连公主的领地都没涵盖完全。两个国家一个在河北，一个在江南，一眼看都看不到对方。

“什么别有所图。”姚锐反呛一句。

分明是没有钱。

年年赤字，上哪匀出军费来。韩家能帮忙填赤字已经是仁至义尽了，打仗都是皇子公主自掏腰包——就像去年姚铮带兵，还是他们三个凑的钱。

当初大王爷溜着吴国人是别有所图，结果白太后的家底都快给掏空了，逼的几个兄弟都跑出去经商。

韩王妃的钱也是他们夫妻上位的原因之一。

“好好一个城池，你们给管成这样，还不如交还。”姚锐冷静地看着外头的景象。

姬开浅笑着，没有再说话。

淮河穿信阳而过，失了信阳，他们就失了一道防线，于军备上更处劣势。

九里香站在街口向他们招着手。

马车被叫停，九里香快步上前禀报：“殿下，我找着他了。完全看不出来跟画像上的是一个人，我还托人借了件东西呢……苦木和决明子来了吗？里面有点小乱子——要不我把他抓出来吧，唉您还是回车里吧，我去把他抓出来好了。他这是现世报，活该。”

九里香一边喋喋不休地念叨着，一边转身又往介里走去。

姚锐紧紧皱着眉头，拒绝了姬开让他回车上等着的提议，兀自往里头走了。姬开叹口气，只好迈步跟了上去。

九里香略带讶异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但也没多说，只是放慢了步子，与他靠近了一些。

这整条街似乎都被乞丐占据了。

到处都是蓬头垢面的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看见来人就要上前行乞，决明子和苦木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举着剑在前面开路。

林立的房屋倒是干净整洁，有些店面甚至是朱漆红木，华丽非常。

着实奇怪。

三人一路走到一处破屋前。

这屋子与旁的店面格格不入。

里面一群人在打架。准确的说是一群人在殴打一个人。

姚锐皱起眉头，吩咐道：“分开他们。”

“都住手！”苦木举着剑上前威吓打的不可开交的乞丐们，决明子退到姚锐背后随时防守。

九里香极暴力地从中拽出一个人来，拖到姚锐面前，拍拍手丢在地上：“殿下，就是他了。活成这个鬼样子，还不如死在战场上呢，白子琮这也没把你当回事儿啊……”

姚锐举起手帕掩住口鼻，很是嫌恶地扫了雨明嵊一眼：“把他带出去洗洗。身上什么味道。”

九里香用帕子擦着手指，面色有些尴尬地凑上前：“殿下，还是让他脏着吧。他有花柳……恶心死了。”

“你出去找医馆给自己抓点药。”姚锐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两步，离雨明嵊远之又远，吩咐九里香，“别回头因为碰过他自己也染了病。”

姬开整张脸都皱着，恨不得马上飞出去回马车上立时回汉昌去。

他压着声音对姚锐说：“这什么人啊，都是乞丐了还寻花问柳……每天乞讨那点钱都花在娼妓身上了。不过这城里怎么有妓子的？”

窑子娼馆早就被明令禁止了，揭发一个还要赏银子，秦楼楚馆都变成了专门奏唱雅乐的地方。也不知这信阳城哪里来的娼妓。

“要不问完就直接……”姚锐沉着脸。

“你不把他押回长安按律处置？”姬开略有讶异地问了一句，“殿下执法严明，我还当定然会依律行事呢。”

姚锐冷静地回复一句：“那你想错了。”

这也不是他第一次不按律处置了。先前在大理寺协助办案时也有过许多次，郦成森报到皇帝耳中，最后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落到他头上的一句重话都没有。

雨明嵊送回去反而膈应人，左右染了病也活不长，不如早点送他一程。

苦木从外面找了把椅子，一把放在地上，侍立一边。

姬开环顾一圈，没见搬来第二把椅子，便问苦木：“那我呢？”

苦木瞟了他一眼：“你站着啊。”

“……”

姚锐忽然抬脚站在上面，居高临下地看着雨明嵊，直接开口：“话不多说。雨明嵊，你替白子琮干了什么？”

“……”雨明嵊脸上遍布着沧桑的沟壑，并未即时回答，反倒是以一种怎么看都大不敬的眼神盯着姚锐的眼睛看，半晌才开口说话。

也许是因为城中缺水，他第一时间没有发出声音来，重新尝试后才用干哑的声音哀求：“殿下，求求你把我押回长安吧，我还不想死，求你——”

姚锐无动于衷，重复了一遍问题：“我在问你，替白子琮干了什么。”

“我对不起贤王爷，求您把我押回长安吧……”

依旧是答非所问。

姚锐其实很没耐心。他不愿再问第三遍，便从袖子里抽出来几张银票，在手里晃了晃。

被决明子和苦木吓得不敢动弹的乞丐都盯着那两张白花花的票子看，眼神贪婪又畏惧。

“我不知道你们都是因为什么沦落到这个地步。这些钱足够有的人还债、也足够有的人东山再起。”姚锐冲着那群盯着他手里的银票看的乞丐，“谁能帮我逼供，这两张银票就归谁。到城里任意一个钱庄都能换。”

韩家银票上都盖着戳呢，一眼就能看出来。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虽说大多数人不信他的话，但还是有个人上前，给了雨明嵊一巴掌：“你他妈到底说不说？”

雨明嵊被一巴掌打懵了，半晌没说出话来。

那人又是几巴掌下去，到最后还开始用脚踢。

乞丐为了铜钱或是食物互殴是常有的事，姚锐看着雨明嵊单方面挨揍，微微蹙起眉头。

“我说，我说。我收了白子琮钱！”雨明嵊抱着头大声喊道，“他让我按着八字找了不少人，要当什么祭品！”

姚锐把银票扔给帮忙逼供那个乞丐，后者跪下重重叩首，反复道谢，抱着钱出门找债主还债去了。

“这个——已经没用了。”姚锐略带遗憾地摇摇头，“你最好再说出些别的什么来。”

雨明嵊脸上青青紫紫的，跪在地上支支吾吾地说：“他给匈奴送了情报，要我出卖贤王……我知错了！殿下，我真的知错了！”

“通敌叛国。决明子，记下来。继续说。”姚锐淡定地吩咐，“此事太过久远，让大哥从军中找两个人装装样子做人证。”

雨明嵊心中惊畏，但老实交代总比被当场打死的好：“他、他滥用职权，卖官鬻爵，是我打掩护……”

“这个前些日子郦成森已经参过了吧。”姚锐看向决明子。

决明子点点头。

“还有，还有他当时……做了几个人偶，我不知道在哪……”雨明嵊战战兢兢地说道，“旁的臣也不知啊！殿下开恩，让我回长安吧，我想再见一见贤王……哪怕远远看一眼也好……”

姚锐眯起眼睛，脸上浮现出促狭的笑意来：“那很可惜了，我长的像我娘。”

贤王和陛下长得极为相似，只是姚锐更像韩皇后。

决明子手起剑落，了结了此人阴暗又悲惨的一生。

姚锐脱下溅上两滴血的外袍，从椅子上跳下来，稳稳落在不远处比较干净的地面上：“尸体不要烧，拿草席裹了送回长安去，物证。”

“另外，公子，还有一点事需要你处理。”姚锐微笑着离他近了一点，又迅速撤开身子，回马车上了。

他才刚走出去没多久，便碰上了往回走的九里香。

九里香被三言两语打发了过来。

“你们在干什么啊！”九里香不由分说劈头盖脸开始斥责姬开，“这城里官府门阀蛇鼠一窝，一起压迫黎民万姓，你们怎么管的！人家祖传下来的店都能变成门阀的私产？！什么也做不好还不如让陛下把封地收回去呢！”

姬开一头雾水：“什么情况？”

决明子拍了拍九里香的肩膀，苦木也上前说了一句：“九里香你冷静一点，又找到什么了？”

“抱歉，我太冲动了。”九里香迅速平复心情，尽量平静地开口：“三公子，方才我问了医馆的医师，才知此城令尹与高门勾结，对百姓施加重税，层层剥削。许多人因此欠债，沦落到行乞行娼的地步。”

姬开环视一圈屋里颓废的坐着的乞丐们，有些吃惊：“这么些人，竟全是被欺压的良民……那高门是哪家？”

“就姓高。”九里香言简意赅，“在吴国再大的高门也没你家大，殿下今天乏了，他让我跟你一起解决这个事。”

姬开点点头，拎着衣摆走出去：“那便先去会会那高家吧。你可管好嘴，千万别透露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