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锐越发讨厌上朝了。
从前还只是自己不肯上朝;现在是也不准姬开去上朝。
但能留住一个人的法子无非那几种。
姬开看着太阳差不多了,坐在床边挡够了阳光,横竖这个时辰姚锐根本起不来,便起身准备离开。
还没完全站起来,衣袖就被拽住了。
“你要往哪去?”姚锐只从绣被里伸出来一只手,死死抓着他的袖子,闷闷地问了一句。
姬开后背一凉,讪笑着答:“自然是去给殿下取早膳。”
他这个时辰怎么能起来的?
“不用。”姚锐松开了手,翻了个身,掀开被子,仰面躺着,“我做噩梦了。”
不到十天杀了一千多个人的人能被噩梦吓到?
“那倒是稀奇——殿下做了什么梦?”姬开拉开床幔,让阳光透了进来,自己则欺身上去,稍稍凑近了一点。
阳光洒了进来,姚锐不适地闭了一下眼睛,伸手狠拍了姬开一下:“嘶……拉上!”
床幔只好又被放了下来。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姚锐看着帐顶,缓缓开口。
姬开哑然失笑:“这算什么噩梦?我倒是巴不得梦游仙境,殿下偏和别人不一样。”
“是我死前的幻觉。”姚锐扫了他一眼,冷不丁来了一句,“我小时候心疾很严重,随时可能死掉。”
他们初见时姚锐已经七岁了,至于他之前的状况,姬开一概不知,只是听说严重到不能下地走路,只能卧床静养。
只有姚锐和他的家里人知道他活到这么大多侥幸。
不仅仅不能行走,一发病会咳血数日、高烧不退,街坊之间时常能听到魏王府小儿夜啼,即便是不发病也经常不能止咳。
最严重那次连续四日不进水米,府上已经备好了棺材,随时准备后事。
姚锐自己不记得第五日发生了什么,只记得那一个梦。但是九里香说漏了嘴,被他逼问出来了。
据说是回光返照,人终于清醒了,躺在父亲怀里问:“死后会去哪?”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去了天京,就再也不会咳血了。我儿去了此处,就和其他孩子一样了,不用喝苦药,不用只待在房间里……”魏王暗自垂泪,只好又把乳母骗他的那一套拿出来骗人。
年幼的姚锐气若游丝,不知道怎么就答了一句:“那里没有你们……我不想去。”
韩侧妃伤痛欲绝,也只好抹着眼泪,安慰道:“我们也会去的。你先去那里等着爹娘,到时候我们先去见你,哥哥和妹妹后来。”
姚锐笑了一下,摇摇头,闭上眼睛睡着了。
九里香说不一会儿就断气了,魏王和韩妃肝肠寸断,正张罗着让人布置灵堂,不过半盏茶的光景,回来再看时,气息又恢复了。
姚锐不记得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那个梦的触感格外真实。
天河迢迢杳杳,分割着人界和仙境,它的另一端是白玉堆砌的亭台楼阁,散发着柔和的光芒的仙人们驾云而行。
有仙子问:“你在下面过得还好吗?要留下来吗?”
姚锐看不清她的脸,点点头又摇摇头:“很疼。我想回长安。”
等到他再睁眼时,病已经好了。
“这样的梦有什么好怕的?”姬开听完他的讲述,还是觉得奇怪,“一座白玉城,一个白衣仙,难不成还吃人?”
姚锐深信不疑地点头:“他们一定吃人。”
也不一定就是餐肉食骨,但要把他从父母身边夺走,绝对是吃人。
十几年过去居然又做这个梦,姚锐只觉得晦气。
“说不准殿下也是天上下来历劫的仙人呢。”姬开直接把姚锐的反抗当了儿戏,反而调侃了一句,“殿下的确有仙人之姿啊。”
“哼,谁是仙人我都不可能是。”姚锐推开他凑近的脸,“你见过下凡是为了争权夺利的仙人?谁家仙人杀人如麻。”
姬开笑了一下,把被子掀开,拦腰把他扶起来:“我家仙人。怎么会有你这么懒的仙人,什么时辰了还不起床。”
“不起!”姚锐挣扎开,又缩回被子里,“我累死了,你陪着我,陪我聊天吧。”
“仙人,你不洗漱吗?”姬开无奈地看着他又整个把自己裹了起来,怕吃巴掌,也不敢再去掀被子。
姚锐滚了两圈,躲进了床榻最里:“你去叫婢女拿着东西过来,我在这里洗漱。”
“哪还有婢女?”姬开半个身子钻进床上,把他拖了出来,“不全都被你赶走了吗!”
姬开死不承认那幅画是他找人画的,他也确实不该背这种锅——到底什么变态会想画这种画。
姚锐坚决认为就是宫里的人干的,一开始只是赶走了自己身边的,前天干脆整个王宫的宫人全都赶走了,只留下了那四个太监。
这祖宗也实在挑剔,坚持认为太监是做力工的,绝不允许他们伺候自己的起居。
楚时早上还跟姬开抱怨为什么整个宫里所有的活计都落到了她身上,要知道她是侧妃不是婢女。
“决明子!”姚锐想起来这一茬,也没办法收回成命,只好任由姬开把自己弄出来。
守在窗口的决明子侧过身,看着他等着下令。
“我要洗漱。”姚锐有气无力地抓着姬开的头发往外推,“你不嫌恶心吗?我还没洗漱。”
“我永远不嫌弃你。”姬开按着他的腰强硬地拱进他怀里,在侧脸上吻来吻去。
“放开我!我累死了!”姚锐挣扎着推着他,奈何身子绵软无力,也用不上劲,干什么都像是**。
所幸决明子及时把水盆端了过来。
姚锐洗漱完,又继续窝在被子里,好奇地问姬开:“许太妃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他有点难以想象别人的祖母好的像是天上的月光。毕竟白太后跟吃人的恶鬼没什么两样。
姚锐实在讨厌祖父祖母,先帝葬礼半路上假装发病,逼着父母也跟着回了家,次日皇帝就被朝臣骂惨了。
陛下说不该为死人的命搭上活人的命,还说先帝死前见到了儿子,他不能让儿子死前见不到父亲;几乎把忤逆二字写在脸上,公然挑衅孝道伦理,被指着鼻子骂了好几年,才终于被忘掉。
白太后去世时姚锐学聪明了,提前几日说自己不舒服,赖在宫里哪也不去,横竖没人敢苛责病人不送殡——他不是也在服孝吗,只是没去葬礼而已。
“她是个好人。”姬开穷尽词汇也只能用好人二字形容许太妃,“这么说吧,一个没有收入还毁容了的寡妇,带着三岁的儿子,日子饥一顿饱一顿,还要接济邻居。”
“毁容?”姚锐微微蹙起眉,“列传里没有这一段。而且毁容还能复宠?”
吴国有专门的史书,姚锐翻看过,许太妃被单独列了传。但史书春秋笔法是老毛病了,不能指望全是真话。
“嗯,被赵王后划烂了脸赶出宫去的。”姬开自己也问过许太妃脸上的疤痕是哪里来的,她也如实相告了,只是当时是说“被夫君的大婆划烂了脸赶出门”。
她对告知儿孙是王室后裔这件事很是抗拒,以至于吴王蕎在外出为质之前一直以为自己不过是某个富户的私生子。
“至于复宠……我也不知为何。”姬开回忆了一下当时兄弟姐妹们说的话。
长沙侯出生的太突然,兄弟姐妹们还小,话都说不清楚,而许太妃又什么都不肯说。
五个小孩各执一词,三胞胎说是祖母在弹箜篌,引来一个老头,最后因为她弹的什么曲子吵了起来,说的话也越来越乱;公子允和和阳王姬也是互相矛盾,一个坚持认为许太妃是被拖进屋里的,一个坚决认为许太妃是自愿和那个老头进去的。
这几个孩子表述的人数都不一样,一会儿一个人一会儿三个人一会儿五个人。
王夫人则是简单粗暴的说长沙侯是太妃出去钓鱼时从河里捡来的。
反正许太妃能复宠这个事简直充满了疑点。
“按理来说,一个年过五旬、毁过容、满头华发、子嗣不丰的女人,几乎不可能复宠。”姬开躺在床上,侧身去摸姚锐的手指,“白太后不也是四十岁之后就失宠了吗。”
六王爷、七王爷、八贤王、陛下兄弟四人根本就不是白太后所出的,是当时的宠妃蓝氏所出,孩子一出生就被抱养,先帝一死她就因为无子被送去陪葬了。
这还不是最离谱的。剩下的五位王爷竟也都不是白太后的亲生子,各自为其他妃子所出。
再大的养恩在血缘面前似乎也不值一提。何况是建立在欺骗上的。
姚铮前些日子挖白子琮的罪证,去校对了宫廷数十年的起居录,找出来了这则宫廷旧闻,皇帝犹豫了一下,把此事公之于众,废掉了白太后的妃位,一下打成了庶人,转而追尊蓝氏为皇后。
大家这个月才知道兄弟们都不是白太后亲生的,朝野上下已经乱成一锅粥了,都嚷嚷着要治白家欺君。
“或者说白庶人从来没有受宠过。”姚锐哈哈笑起来,“她可是白子琮的亲侄女,先帝怕是恨不得掐死她吧。”
或许先帝更爱的确实是蓝妃,陛下出生时蓝妃也四十多岁了。
也许他谁都不爱,他只爱那至高无上的权力。
“五位王爷迁出长安也是因为这个吗?”姬开压着声音问,“他们明知道陛下是蓝皇后所出,还是替白……庶人瞒着,陛下是不是生气了?还是说得了由头清算异母兄?”
姚锐摇摇头,表示否定:“我爹没那么狭隘。他们迁出去是自己选的。”
陛下要准备除恶逆,自家亲兄弟当然不好开刀,只好劝异母兄先离开。
大王爷知道此事一经公布必定招致祸根,决定明哲保身,便带着儿女先行迁走了,生怕陛下真的清算异母兄弟。
可知父莫若子,姚锐知道陛下绝对不会拿兄弟们开刀。也许他们是后悔了,也可能是怕了——
悔当年做先帝的刀刃,压迫一个几岁的孩子;怕姚锐向父亲吹耳边风,新仇旧恨一起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