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阶 第111章 开蒙

驭车倒是没什么难的。

姚锐考完后又向韩皇后撒娇，硬是把开蒙的日子延后了十几日，大有不拖到必须回吴国不罢休的架势。

韩皇后是溺爱孩子，但是也怕姬开随时请辞回国，时间拖得越久越着急，干脆让人把他俩一起宣进了宫里。

姚锐根本没来得及让九里香准备，就被家宴骗了回去。

“娘，不是说好了……”姚锐瞪着眼睛看着挤在小小一间宫室里的十几个人。

“咳，”韩皇后尴尬地咳嗽一声，说，“娘也不是有意骗你。”

六王爷和七王爷连忙站起来：“我们就看你走个过场，人来了就行，来了就行……我们走了。”

六王爷拍了一下七王爷，两个人忙不迭退了出去。

剩下的几个什么叔公也是尴尬地连连咳嗽，顺着六王爷的说辞走，也接二连三地出去了。

“好了，人都走了。”韩皇后也退到门口，“推三阻四的，还能让他们看着你俩？你们难不成觉得他们想看啊。”

“娘，可是……”姚锐委屈地看着母亲，话只说了半句，想起来自己心疾好了，没有装病的由头，只能止住话茬，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韩皇后把画册塞给他：“乖，今日没个说法，外面怎么看你。”

姬开知道皇后还是照顾了他的说法，从姚锐手里拿过画册，微笑着俯首：“娘，这里就交给我吧。我们……好歹也是名正言顺的夫妻。”

他用余光偷偷观察了姚锐的表情，发觉他脸上难掩失落，却没发怒，稍稍松了口气。

“有劳你了。”韩皇后颔首，带着婢女退出了房间。

“你跟我娘说了什么？？”姚锐气愤地问他。

姬开见他变脸，拿着画本退到了床边：“我跟母后说，你我有夫妻之谊，应尽夫妻之实。房中之事关乎子嗣，乃为家事，该是我来教。”

“那是我母后！”姚锐从床上抄起一只帛枕，“什么子嗣！我死也不会给你生孩子！你休想！”

姬开从容地再退半步，叹了口气，把画册煨在烛架上：“殿下，男人不能生孩子。我还以为你至少知道这个，看样子是该好好学……”

这是连最基础的理论也没学过啊。

“我——不——学——”姚锐拿着枕头追着他打，一只帛枕砸在身上并无什么伤害，最多也只能让施暴者泄愤。

“好好好，不学，书烧毁了。”姬开硬接了一招，免得姚锐打翻烛台失火。

姚锐仍是不消气，拿着那只枕头满屋子追着姬开打，枕头砸在肉上只发出砰砰的闷响。

宗亲们侧耳听见屋里有响动，不时还传来两声叫喊，确定姚锐能力没问题，便都摇着头无奈地离开了。

“谁让你在我娘面前乱说话的？”姚锐扔了碍事的枕头，快步追上去，一把把姬开扑到在地上，直接抡着拳头打，“你答应了我的！为什么骗我？”

姬开挣扎不开，也觉得不过是更高级的打情骂俏，横竖姚锐没下死手，便抱着头佯装被打疼了呻吟个不停。

“为什么骗我？”姚锐骑跨在他腰上，终于消了气，居高临下地问。

“殿下，我可不敢欺君。”姬开把手撤开，在地上摆了个大字，“既然殿下说了，要赐给我一点柔情，是不是……该有纵容？”

姚锐的确说过这话。

姬开说自己不怕亡国，愿意纳土归降，在此之前他要姚锐与他做戏，哪怕是演一场真夫妻。

姚锐愣了一下，从他身上下来，冷哼一声：“下不为例。但我不学，我什么都不学。”

最后几个字咬的极重。

他这二十几年为了证明自己学的太多太多了，时至今日心疾好了，居然已经累了。

哪怕真的有什么他不懂的东西，也实在是乏困，不想再了解，就算只有一个字。

努力和天赋都不能证明自己，姚锐已经几乎失去人生的方向了。

“殿下不想学就不学。”姬开从地上坐起来，含笑看着他，“不过……欧公说，立身以立学为先。我曾记得，殿下是极好学的。”

姚锐爬到了床上，裹在被子里背对着他，听到这话沉默了好一会儿，问：“那你为什么不学？”

姬开的文学素养不足以支持他与大家高谈阔论，只是够用的地步；而一个宗室子弟，只要上过学，都能比他的水平要高上一点。

“我没告诉过殿下……我从没上过一天学。”姬开坐在榻下，背靠着床脚，“父亲也没上过学。我们知道的东西，都是祖母教的。”

“您不学，是因为你不想学；我不学，是因为我不能学。”

公子蕎养活一大家子已经很勉强了，哪有多余的钱送孩子去书院，尤其是姬开幼时并没那么受宠。

所幸许太妃是名门出身，学识也算得上足够，便一一教导儿孙识字读诗。

姬开十二岁回国时，公子蕎立刻被押进了王宫，音讯断绝了十七日，被立为了太子。一个被仇恨淹没的人怎么顾得上送本来就没有上过学的孩子去宗学。

太子蕎花了两年时间，教会了姬开怎么心狠手辣地杀人。

他又花了两年时间，教会了姬开怎么运作人情，怎么蝇营狗苟，怎么游走在权力与法律的交界处。

这一年姬开已经十六岁了，早就过了上学的年纪，只草草读了一年诗书，便放弃了文治。

“你没跟我说过这些。”姚锐裹着被子，似乎带上了哭腔，“我学习就是我想学吗？我就算上知天文谶纬、下知地理水文，他们还是觉得我是异类！难道这是我能选的吗？我也不想一出生就和别人不一样！”

“先皇说……我的眼睛是妖瞳。他说我生下来就是不祥，害我爹兵败。”姚锐把脸埋在枕头里，哽咽了好一会儿，“他还骂我娘。说我是我娘和匈奴人私通生的杂种……”

原本皇室有胡人血脉是没什么人知道的，只有皇室自己对它讳莫如深。

当年那位先祖脸上根本没有任何胡人的特征。

俗话说，杀死一个孩子最简单的就是诋毁他的母亲。

先帝虽说满意这个儿媳，可姚钺既是长子，又优秀健康，有他就足够了；只要否定姚锐的血脉，就能轻松除掉他们母子。

他让人散布谣言，闹得满城风雨，韩菡抱着孩子回了娘家，准备备车回江南；先帝软禁了魏王，天天有人登门劝他和离。

姚垚受不了压力，潜入了御史台，把族谱的副本和历代先祖的画像全部偷了出来，找了印刷铺子连夜刊印，让人站在西市塔楼顶上往下撒，彻底坐实了姚锐的的确确是皇家血脉。

万寿公主仗着自己年纪大辈分高，进宫痛骂了先帝一顿。这下先帝彻底挂不住脸面了，只好暂且收回了拟杀姚锐的圣旨。

谣言被澄清了，但是成见仍然长在心里。

姚锐很小的时候并不知道为什么除了父母兄弟别人都不喜自己。

母亲或是为了安全，或是为了他不伤心，不准他出门，偶尔站在院门前，同龄的稚子路过往往会冲着门里扔石头。

拼命学习有什么用呢？始终摆脱不掉“异类”的标签。

那么多年……只有姬开和郦成森。只有他们完全不在乎这双眼睛，愿意与他交好。

“睡着了？”姬开在地上沉默了半天，等着姚锐的下文，可半句话没听见，才站起来去摸被子，发觉姚锐已经窝在床上睡沉了，只好把被子掀开一角，露出脑袋。

他挣扎了一会儿，俯首在姚锐额上轻吻了一下，小声说：“殿下，现在他们都死了，没人再敢欺负你。”

若是学不能证道，那确实该持刀杀出一条血路。

姚锐还是太善良了，他做不到为自己的祖父端上一杯鸩酒。

“嘘，他睡着了。”姬开警告了门口等候的宫女一句，“殿下有起床气，他睡醒之前不要进去。”

小宫女是新来的，皇后让她替屋里的两人收拾残局。

她虽说没亲自照顾过姚锐起居，却也在内务司学习的时候听过领班宫女教诲——那位备受宠爱的、长着一双漂亮的蓝眼睛的二殿下脾气极其娇纵，万不能惊扰他半分。

“公主！”姬开没急着回家，在宫里溜达了一圈，恰好碰上也在宫里转圈的姚铮，便打了个招呼。

姚铮快步朝着他走过来，围着他转了一圈，焦急地问：“我听说爹娘让你们进宫，我二哥呢？”

“今日开蒙，二殿下已经睡下了，公主不必担心。”姬开微笑着答，“这个时辰，公主忽然来宫里，难不成是有什么要事？”

姚铮咬着唇点点头：“嗯。不过不能告诉你。”

姬开对别人的秘密没什么兴趣，转而严肃地问：“公主，二殿下今日说，先皇待他不善，我想重翻此案。”

他触手管不到长安，但是姚钺和姚铮可以。

“是有此事，不过都是十几年前了……而且你管不到先皇的事啊。”姚铮蹙眉回答道，“而且我翻这种事，会让我二哥伤心的。”

“我觉得……有点严重。想托公主和大殿下暗中查一查。”姬开委婉地提醒道，“许之臣可还活着呢吧？”

许之臣从陛下的爷爷主政时就在当政，现在这个老不死的还活着，他可不信先帝刁难姚锐只是因为他的眼睛。

虎毒还不食子呢，先帝能砍亲孙子？姚锐又是应了国师谶言出生的，暂且不说先帝的态度，那些朝臣的态度总归可疑。

谶言可是给万寿公主的，那四个老东西都是扳倒万寿才上位的，怕是午夜梦回都是万寿的幽魂，不心虚谁难为一个孩子。

“你说的有理……我会去问大哥。”姚铮得知姚锐没事，稍稍安下心来，“我还有事，回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