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文乔无从得知对方泛滥的同情心从何而来,她生平最讨厌故作善良与怜悯的姿态。
收回视线,她转而看向饭局的另一位主角。
明雪情绪激动,就差掀桌直接走人。能养成这样任性刁蛮的脾气,想必在家也是众星捧月。
她大有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架势,叛逆不像先前遮掩。
“明雪!”明母直呼大名,把筷子往桌上一扔,起身时椅腿摩擦地板,在阒静的包厢内尖锐刺耳。
啪!
结实的一巴掌扇在明雪脸上,对方捂住发红的左颊偏头,火辣辣的触感像极自尊心被撕扯时产生的痛楚。
明母气得胸口起伏:“平时教你得全忘了!成天在外闹笑话!”
“在家耍脾气就算了,如今当亲家母的面丢人现眼!”
劈头盖脸一顿骂,翻来覆去无非是谴责与打压。赵文乔听得烦了,后悔今晚过来的决定。
窗景灰暗,斑斓的霓虹灯在楼宇间流转,与映在玻璃上的那道人影交融重叠。
一直沉默寡言的女孩动了,她显然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不轻,伸手去扯明母的衣袖:“妈,姐姐她只是嘴快了……”
“要你假好心!”话没说完,明雪瞪圆眼,把囤积在胸口的愤怒发泄到她身上。
见状,赵文乔乐了,见明玥委屈地缩回手,不由多看两眼。
夹在中间两头受气,真不知该说她天真还是蠢。
赵朗丽嘴唇紧抿,同样不满明雪的口无遮拦。到底顾及两家交情,打断明母的数落。
“毕竟人生大事,孩子担心是难免的,先坐下吃顿饭,等回家再问问小雪的意见,你看怎么样?”
见她主动递台阶,明母忙不迭顺着下来:“这,给你们添麻烦了,我是怕文乔对小雪心有芥蒂,等婚后——”
“是看她不爽。”赵文乔突兀打断她的话,双眼利落扫过明雪。
女人局促立在桌前,脸上的红痕还未消退,冷白光下,缎面鱼尾裙有种陈词滥调的俗气。听到这话,对方紧咬牙关,眼神冷毒。
不顾赵朗丽桌下踢腿的小动作,赵文乔道:“明姨您有意撮合我们,可您的女儿似乎不太情愿。”
“她放我鸽子,我对她有意见,也算礼尚往来。”
猜到她接下来要说什么,明母脸色青白交加:“今晚小雪脑子不清醒,要不我先带回去管教,过两天一定登门赔罪。”
“不用了,不就是想结婚?”
赵文乔语气淬了冰般的冷,她厌倦饭桌上虚与委蛇的表象,慵懒地掀起单眼皮,目光却是落向整场存在感不高的明玥身上。
女孩陡然与她对视,那双眼在暗处浮泛着云母般的珠泽,是不染尘俗的清亮。
仅一秒,对方睫毛低歇,错开交汇的视线。
赵文乔顿了下,重又开口:“换个人结,也是一样的。”
话语指向明显,尤其看向明玥时直勾勾的眼神,几乎挑明她对两家姻亲的态度。
结婚无非是维系利益的纽带,既然如此,和谁不是结?
况且,她消受不起明雪的大小姐脾气。两人都是强势的性子,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为别人磨掉棱角。
轻飘飘的一句话,让明玥抬头,向来乖顺驯服的温吞神情,流露出几分琢磨不透。
“文乔,明姨年纪大了,可开不起玩笑啊。”明母讪讪,脸上笑容僵硬,险些挂不住。
“认真的。”赵文乔回。
见她不好糊弄,明母向赵朗丽投去求助的眼神:“朗丽,你看这……”
她反感赵文乔轻视随意的态度,又不愿放弃赵家这条大腿,说到底还是既要又要。
见明母吃瘪,赵朗丽哂笑:“哪有牛不喝水强按头的道理,要不问问玥玥的意见呢?”
于是,她们纷纷看向坐在角落的人。
明玥存在感太低,像株不争不抢的蒲公英,任由风摇曳,散开半地的雪种。
此时,她掌心微蜷,长睫紧张地乱颤,分明被眼下状况打得措手不及。
稍显冷调的光落入女孩眼底,交织成晨雾般的迷蒙。
见状,赵文乔难得梳理懒洋洋的劲儿,半身前倾,好奇对方会如何应对。
应该和预想差不多,无论拒绝得委婉或强硬,以赵朗丽不依不饶的性子,两家翻脸是必然。
而后一段时间,自己也会陷入不被催婚的安宁与清静中。
思及此,她又觉得乏味,准备离开这场即将不欢而散的饭局。
仿佛比跨越世纪还漫长,见人迟迟不发话,明母正欲追问,一个黏糊的“嗯”字传出。
似乎意识到自己表意不清,明玥耳尖泛红,盯着面前的骨碟,嗫嚅:“好。”
带着点吴侬软语的腔调,让赵文乔循声望去。
说不清什么感觉,似齿列呵出的热气拂过脸颊,伴随不适的痒意。
“嗨呀,原来是两情相悦,这反倒显得我们老一辈自作主张了,”听到答案的赵朗丽摊手,不顾面色难看的明母,“要不就趁今晚,给两孩子牵个红线?”
“这也太突然了,”明母勉强挤出一丝笑,转头问明玥,“怎么以前没听你提起过和文乔的交情?”
“玥玥文静,你问她肯定害羞,要不先吃饭,你看菜都凉了。”赵朗丽主动替明玥解围。
“也好。”明母尴尬回。
后半场几乎沉浸在某种古怪氛围中,偶有瓷器激荡的回声,掺杂几句不紧不慢的寒暄。
等散席已是晚九点,天完全黑透,远处的朦胧灯景映在沉寂夜幕中。还未深秋,一身无袖连衣裙还是冷的。踏出包厢,赵文乔不禁含了下肩膀。
两家就此分别,她先一步离开,朝停车场走去。
身后传来赵朗丽的呼唤,她转身,见对方小跑过来,小臂搭了件双排扣风衣。
“入秋了还赤条条光着膀子,不怕冻感冒?”女人不由分说,把外套披在她肩上。
身体一瞬裹陷入柔顺剂的馨香中,夜风隔绝,赵文乔把衣领朝上拉,睨了眼不远处的明家人。
“顺利脱身了?”
“可不是,现在看她们烦得很,”赵朗丽颇有怨气,“我闺女哪有她们讲得那样差!”
赵文乔没接话:“帮你应付完,接下来领证再通知我。”
“你这孩子,难不成结婚为了我?”赵朗丽轻拍她的肩膀,抬头去看。
赵文乔身量高挑颀长,一米七六使得她立在人群里格外扎眼,加上练过舞蹈,大腿肌肉线条柔韧有力,呈现出既不纤细,又不过分粗壮的紧实。
用赵朗丽的话来说,就是显气质。
“不然?”赵文乔侧身,薄刃似的目光比夜色更冷。
自知理亏,女人打趣:“好好好,算我欠你的,不过话说回来,你什么时候认识玥玥的,我怎么不知道?”
“不认识。”赵文乔道。
“不认识你还要和她结婚?”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赵朗丽拧眉追问。
“我和明雪不也不认识?”
赵朗丽被噎得哑口无言。
既然迟早要结婚,和谁都一样,赵文乔对世俗的情爱从不抱幻想。
沉默之际,余光晃出几道影子。她抬眼,见明母追在明雪后面,两人靠在车门前,气氛紧张,像是吵得不可开交。
聒噪的音节被风撞碎,传至耳中惹她生厌。她转身欲走,又不可避免地看到刚下台阶的那人。
女孩敞开外套,露出米色的针织内搭。皮肤被照得腻白,让人联想到蓬松轻盈的绒。
她与另外两人拉开一大截距离,就像毫不相干的陌生人,悠悠然在身后晃荡着,形成孤孑且不容被涉足的屏障。
目光惊扰,明玥似有所感,也抬头朝这边看。
那双清明濡湿的眼,穿透雾色的夜,混沌得分辨不清其中的情绪。
相隔而望,对方又先行错开视线,姿态不如先前从容。
见状,赵文乔意兴阑珊。她用手机碰了碰车门,随即拉开坐入驾驶座。
近光灯照亮车前纷乱漂浮的尘埃,手腕搭上方向盘,她始终在想,明玥为什么会答应。
接下来几日,诸多琐事压得赵文乔无暇顾及这些,那晚发生的事如同闹剧。直到十月中旬,赵朗丽一通电话,让她上午和人去民政局领证。
明家大抵是不愿放弃摇钱树的,做足半个月的心理建设,终于和赵家协商好。
说起来,明母之后又请吃几顿饭,为明雪的冒失道歉,好在全由赵朗丽出面,赵文乔才得以避免应付冠冕堂皇的理由。
彼时,她正在水池前清洗调色板。水流冲刷的动静盖过那头的人声,柔和自然光落在身后的画上,瑰丽光影浮于表面。
“又不用你继承什么家产,结个婚还得人拿刀架脖子上,要我怎么说你……”赵朗丽喋喋不休。
赵文乔把调色板置放在阳台晾干,抽出纸巾,擦拭指节残留的水渍:“看到预约成功的短信了,等我——”
她顿住,想起还没和明玥互换联系方式:“你和她说,我现在过去。”
挂断电话,她拿上身份证,驱车前往民政局。
托赵女士口中“良辰吉日”的福,今天来办理登记的情侣格外多。赵文乔把车停好,打开与赵朗丽的聊天框,根据对面的描述找人。
天色晴朗,云层堆叠成水波的纹路。密匝的石阶上,蹲着个单薄身影。
树荫下,明玥一动不动,任由稀薄的日光穿透林叶,落满肩膀。她正专注翻看自己的身份证,像与过往二十一年的单身生活道别。
赵文乔靠近她时,嗅到一股浅淡的柑橘调气息。比起那晚寥寥几眼,对方眼下离得更近,侧脸轮廓在光里镀上一层金绒,干净得过分。
她瞥了眼身份证上的名字——明玥。
目光滞涩,有些出乎意料。
她以为,会是“海上生明月”的明月。
一瞬间,打破固有印象的微妙感自心底弥散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