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琴平静下来后,印雪离了崔府回家,偌大的堂内只余柳琴和明方母子二人。堂内外的炎热之火久久不散,可柳琴只觉这正堂忽然又变大了,又变安静了,大得空空荡荡,静得冷冷清清。
柳琴又看向面前跪着的明方,见他依旧低头不语,便说:“你亲手送你的四弟上路,心里也不好受吧。”
明方没有抬头,郑重地回她道:“儿有罪,儿伤了阿娘的心,儿该给阿娘请罪,求阿娘责罚!”
他言罢便欲摘了幞头,给母亲顿首谢罪,那手才到幞头边上,便被柳琴及时拦住了。
“在阿娘这里,你永远无罪。”柳琴道。
明方又红了眼眶,听了母亲的话,起身随意挑一处离母亲近的地方坐了,又听母亲说:“卫家那边……现在想必欢天喜地吧?”
明方知母亲依旧伤心,遂摇头回她道:“倒也还好。”
明方的轻描淡写哪里瞒得过母亲,柳琴说:“你不必怕,我又不怪卫家,也不怪你。阿四是自食其果,怨不得谁。”
明方小心翼翼地问她:“阿娘……真的不怪儿吗?”
柳琴转头看他而言:“你做的是对的。”
明方感激又愧疚地低下头。
柳琴又问起卫家近况,尤其关注卫恩和蓁蓁,明方大概说了一番,柳琴只认真听着。待毕,她又叹道:“我们终究是愧对卫家了,我想着,还是领崔氏族人,私下里,把剩余的妖丹全部献给卫家,以表歉意。”
明方闻言大惊,说:“阿娘,这可是……”
柳琴摆摆手道:“如今崔家就这么几个人,最要紧的还是你。可你人在卫家,这妖丹还不如放在卫家妥帖些。毕竟是欠了卫家,该补偿的,还是得补。这样做,既是弥补了卫家,也是保了你啊。”
“阿娘就不怕……丈母……”
柳琴微微一笑,道:“你觉得,有蓁蓁在,她能允许这些妖丹为你丈母所用?你和蓁蓁关系好,蓁蓁不会亏待你的。”
明方沉默不语。
这日下昼,崔柳琴未绾发髻,领崔家族人包括崔傲亭在内,集体郑重登卫府,献上全部妖丹,并由柳琴对卫家人顿首谢罪。
卫霜一见到那妖丹,登时喜上眉梢,这情景早落入明方和蓁蓁眼里。
蓁蓁未待那卫霜上前,便上前亲自扶了柳琴起来,一面用法力为柳琴绾发髻,一面对柳琴说:“崔娘子多礼了,子有过不该母来偿。如今阿大与阿灵琴瑟和鸣,这妖丹放在卫家,断是不会浪费半点儿的。”
她随即转身对卫霜笑道:“阿家,这妖丹既是崔家的东西,如今作为崔家给卫家的赔礼,阿大又一直在卫家,不如就交由阿大保管妖丹,如何?”
卫霜还没反应过来,便听蓁蓁这般说,反倒不知所措了。正当她欲想措辞以驳蓁蓁时,明方上前,郑重对蓁蓁言:“樱奴想得万分周到,这妖丹还是要小心保密,不然叫妖族抢得你死我活,那岂不成了妖界的千古罪人?我熟知妖丹,樱奴把妖丹交给我,确是妥帖的。丈母,您看呢?”他又转头把目光投向卫霜。
卫霜故作淡定道:“哎呀,这是自然的,妖丹定要小心保密,那阿大可要护好了,切莫出了任何岔子,别到时成了妖界的千古罪人,可就麻烦了。”
卫灵有些不满地看着母亲,明方默不作声,收了妖丹,向蓁蓁悄悄投去感激的目光,蓁蓁垂眼以示回应。
堂内寂然无声,卫霜紧盯了蓁蓁一会儿,又转而去客气地送崔家族人出府。
晚饭时分,卫家人围坐在高足食案旁。
饭进口没多久,卫霜便问起蓁蓁何时可一同练功,卫恩替蓁蓁抢先回答道:“阿娘,儿打算先教她法力和武艺,再同她和大家一起练功。”
卫霜一听,便道:“让她直接与我们一起练功便是,我也能教她。”
卫恩回她道:“阿娘,在练功场上,人这么多,总有不方便时,还是儿亲自教她,这样她学会后再和大家一起练功,也不至于拖大家后腿。”
卫霜闻得,有些生气:“这话怎么说的?从小不都是我带着你一步一步从新手练到大的吗?怎么?到了她这儿就这么娇贵?”
卫恩也有些不快,可也一时不知如何说,倒是卫默开口了:“哎呀,先别急嘛!她才刚与二郎团聚不久,就先让她与二郎好好出去玩玩儿,再回来商量练功的事儿,也不迟嘛。”
卫霜恼了,猛地扭头冲卫默喊:“你怎么总替二新妇说话!你懂怎么教孩子吗!在这儿瞎叫唤!”
卫默素是被她凶惯了,见她这般又悻悻不语。
接下来,卫霜自是又长篇大论一通教训,也不知是在教训谁,不外乎就是她对卫家的贡献如何如何,再者就是练功如何如何,接着是卫恩该吸取教训不要沉溺女色如何如何。
说到女色,卫霜此时才发现,原来蓁蓁变成妖后竟妖艳绝伦,更担心起自家亲儿来,开始抱怨蓁蓁为何变成妖后是这番模样,忍不住要贬损几句,又要焦虑几句。
如此吧啦吧啦一番教训后,卫霜领着全家人吃完了这顿饭。饭才刚毕,卫霜突然内急,便离榻而去。
卫默眼瞧着卫霜身影远去,才低头朝卫恩和蓁蓁的方向压低了嗓子唤了他们。
卫恩闻得,转头答应了一声,却听卫默责备道:“还不快带樱奴走!”
卫恩和蓁蓁听了,颇是纳闷儿,两双真诚清澈的眼睛张大了望着卫默。
卫默似乎恨铁不成钢,又责备卫恩道:“笨!带樱奴出去玩啊!”此时,家人们早已偷笑起来。
卫恩恍然大悟后,兴高采烈地带着蓁蓁,一同悄悄如烟般飘然而去。
这晚,卫霜懊恼得很。
“真行啊你们!”堂内,卫霜转身开始了她的教训,“二新妇一回来,你们都把我当空气是吧?都不听我话了!谁让你们给他们放的假?啊!问过我了么!”
家人们沉默。
明方和卫寒掩嘴偷笑。
卫霜虽没见着有人偷笑,对这沉默却颇是不满意,又喊:“我真是不明白!这二新妇到底使了什么妖术把你们迷得团团转?二郎喜欢她就算了,你们又是得了她什么好处?真是邪了门儿了!她做凡人时是这般,如今做了妖,你们也是这般。她这什么通天本事!”
家人们沉默。
明方和卫寒笑够了,遂放下了手。
卫霜对这沉默又是不满意,便叫道:“你们真把我当空气了!啊!怎么不说话!聋了哑了!”
卫默忍不住起身,走近卫霜安抚她:“你别喊了!不就是让他们出去玩吗?多玩几天有什么的!二郎早已是妖界第一高手,练功又不差那几天,樱奴冰雪聪明,有二郎带着,练功更是事半功倍。你就少操点心吧!”
卫霜本就在气头上,一听这话,登时火冒三丈,骂起卫默来。
家人们听着又是那些陈词滥调,遂纷纷起身出堂而去,留下卫霜与卫默在堂内你争我吵。
这晚,流华来到狐林一处。现下夜深人静,林子内除了风声,便无其他。凄冷的月光,照着她和陈仲远远对视。
七百五十一年了,他和她已是一鬼一狐,却仍认得彼此眸中那爱意的荡漾,只是这份爱意,不知何时早已沾上了愁丝万千,与那情丝交缠,叫此情难放难收。
他小心翼翼地走近她,生怕自己的阴气对她有什么伤害。
流华虽不惧他的阴气,却因往事沉重,心下缠绵悱恻,终究是挪不动步子,只目不转睛地噙泪注视他缓缓走来。
陈仲以为她那神情是怨他什么,遂解释说:“我怕……我的阴气伤到你……”
流华却再也难以自制,冲上去抱住他哭了起来。陈仲回抱她,与她相拥而泣,只是他早已生不出眼泪,那泪,都在那早已停止跳动的心里。
他们相拥了不知多久,才放开了彼此。
陈仲愧疚而痛苦地凝视了流华半晌,问她:“你还好么?”
流华抬起泪眼,回道:“我很好。”
停了片刻,她又盯着他的双眼说:“谢谢你,帮了卫娘。”
陈仲对她微微一笑,也庆幸鬼是能笑的,才不至于叫生死夺走了他们之间的一切。他笑回她:“蓁蓁是个好娘子,但我帮她,不只是为她……”
流华知他未说出口的话是什么,含泪低头不语。
“你依旧是自己一个人吗?”他又问。
流华抬起头,回他:“我和诗宁一起照顾卫娘和二郎,和家人在一起,挺好的。”
“我是说……妖真的不能再对第二个人动真情吗?”
流华闻言,忽地一行泪在脸上滚落。她哭着回答他:“你心跳停止后,我便再也没为谁心跳过了。”
陈仲脸色更加痛苦起来,哽咽道:“对不住……你不该遇见我……受那些羞辱……还要失去……”
流华哭得面目全非,对他说:“你为什么……一定要……用这么决绝的方式……你明明可以听你阿母的,娶了旁人。人妖殊途,你早晚可以忘了我……你偏偏要……做鬼……”
他冲她坦然一笑:“我可以背弃我的心,但不能背弃你。”
流华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陈仲见了有些担心,安慰她:“你别哭,不值得。都过去了,不是么?”他犹豫了一会儿,又对她低语:“他们还不知你的身世吗?”
流华闻得这句话,不怎么哭了,抹着泪,对他点了点头。
陈仲微微点头,问她:“你还没打算说,是吗?”
流华又摇摇头:“没必要。能护着他们两个,就挺好的。”
陈仲有些欣慰地颔首,说:“看来,我确实没看错人,蓁蓁是个好娘子。你护他们没什么,只是别逞强,别把自己命搭进去。前世不能与你同生死,如今……我只求你安乐。答应我?”
流华又泪如泉涌,凝视了他良久,说:“我答应你。”
陈仲又说:“你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记得找我。”
流华重重地点头。
陈仲不舍地凝视着流华,说:“鬼妖殊途,我得走了。照顾好你自己,也照顾好你想照顾的人。”
他万般不愿地转过身,犹豫片刻,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留下流华独自一人,在微凉的风中,抱着自己的双臂,蹲下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