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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火而生[刑侦] 第11章 落榜生

作者:生生息 分类:科幻灵异 更新时间:2025-10-17 23:43:47 来源:文学城

汪明远自小还算优渥的生活结束了,结束在他八岁那年,因为汪家爷爷死掉了。

汪老爷子年轻的时候也只不过是个穷小子,家中几口人勉强凑活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

累死累活干个一年到头,等到做官的收走了粮食,留下的一点点口粮才是一家人整年的嚼用。

要是碰上天灾,或者前方打仗,更是入不敷出,全家都要挨饿。

不过汪家在关图县最偏远的河阴村,群山环绕,地势险峻又偏僻,鸟都不愿意到那里拉屎,所以暂时还受不到打仗的影响。

转机发生在汪老爷子娶妻生子的那一年。

看着家中瘦弱憔悴的妻子、嗷嗷待哺的孩子,同样饿得面黄肌瘦的汪老爷子一狠心,跟着几个牛贩子走了。

这个行当算得上古老,总不过是个低买高卖的活计,和平年代很能挣钱,许多牛贩子因此养活了一家老小,还能剩下一笔钱,给家里添些物件儿。

可当下战火纷飞,内乱四起,匪徒猖獗,再好的营生,再多的银钱,也得有命享。要是沿途碰上劫匪,杀了牛,抢了银子,也算得上是个好的结果,最坏的,刀起,头落,命陨。

估计是上天可怜汪老爷子一家老小,可怜这家穷苦人,汪老爷子一辈子穿行于阡陌田间,游走于村屋瓦舍,偶尔也遇见过几个匪徒,但每次都逢凶化吉,还积累下许多财富。

虽不至于富甲一方,但至少让汪家人吃喝不愁,日子越发轻松。

汪明远就生在这样的家里。

在同龄的孩子们饱一餐饥一顿的时候,汪明远从没缺过吃,少过穿。

虽然比不上县城里的富贵人家,在关图县的这个偏远村子里,汪家也算得上头一号。

虽然没有庞大的家产,却有几亩肥沃的水田,农忙时候再雇上几个人做工,一年到头也算富足。

老天爷是公平的,公平地馈赠着每个家庭,也公平地磋磨着每个人。

汪老爷子用完了大半生的好运,耗尽了几十年的命数,在一次外出贩牛的途中,被沿途不知哪户人家的狗咬了。

乡下地方,乡下人,被狗咬自然很平常,随便找点草药,草草敷涂几下就算完事。

汪老爷子也不甚在意,兜里装着满袋子的纸钱和钢镚儿,晃晃悠悠,叮叮当当,优哉游哉地回了村子。

正值年节,过年的氛围浓厚,尤其是小孩子,无忧无虑,比大人更加期盼。

和往年一样,汪老爷子从兜里随手掏出一些钱,这位“散财童子”见着孩子就发,一路从村口发到村尾。

若是贫苦人家的孩子,嬉嬉闹闹,大大方方喊上几声汪爷爷,还能从他这儿多得上几分。

但也是这些可怜孩子,从老人手里得到的最后一次压岁钱。

回村子后没过一个月,汪老爷子突然高烧不退,胡言乱语,成日没几个清醒的时候。

汪家老太太找来村里的赤脚大夫,开了几副中草药,让精神错乱的汪老爷子喝下,却久不见好,反而越发严重。

村里人都传言,汪老爷子一双脚走遍了四方,准是沿途路过乱葬岗或者荒坟,沾染上某些个不知名的怨鬼,让它们上了身,夺走了他的魂魄。

那些鬼怪,或是老老实实艰苦谋生,却被土匪或者恶霸一方的军阀杀害的无辜小民;或是被强行征兵拉上战场,却当了炮灰的小子;或是家中男人上了前线,丢了命家里还不知道,苦等他们至死的女人。

这些传言都还算客气的,更有好事之徒,早看不惯汪家的殷实,趁机散布谣言,断言汪老爷子这些年贩牛为生是假,暗地里勾结山匪、杀人越货才是真。

不然他一个没什么见识的穷小子,又没有所谓贵人帮衬,如何能在战乱纷飞的乱世积累下一身财富?

“怨鬼”们附在他身上,借着汪老爷子的身体,张狂地看着人世间,最后再抽离掉他的灵魂,晃晃悠悠地找寻下一个可供他们说道、造谣的目标,只给这个勤勤恳恳了一辈子的老者,留下一具断了气的破败躯体。

自那以后,汪明远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一去不复返了。

老人去世后,汪家老太太不久也染病,同样的,久治不愈而终。

家中钱财入不敷出,几乎耗尽,再也没有钱雇佣工人,再也没有银子置办新衣。

汪家曾经被爷爷奶奶捧在手掌心,心肝儿一般疼爱着的“小少爷”也要下地干活,也要身着破烂的衣服,面朝黄土背朝天。

屋漏偏逢连夜雨。

汪家爷爷奶奶治病已经花了许多钱财,汪明远的母亲生下大儿子汪明远之后,身子越发孱弱,终于,在生下第三个儿子后,气血耗尽,再也干不了重活,只能躺在床上熬日子。

汪明远父亲,这个软弱的男人,经历了父亲、母亲和妻子三个主心骨的更迭,在拥有了第三个孩子后,终于不得不扛起一个家庭的重任。

他拿出家里准备过年的几方肉,找上汪家老爷子做裁缝的朋友,苦苦哀求才说服对方勉强收下自己做了徒弟。

做裁缝的收入并不高,何况只是个学徒。

所以家中照顾母亲、耕作田地、庄稼收成等等,一应事物全部落在汪家三个儿子头上。

不同于两个弟弟,汪明远这个本应该是汪家下一辈里最懂事、最稳重的长兄,却是汪家最不省心的。

汪家老爷子死的时候,两个弟弟都还年幼,面对生活的巨大变数,两人都没什么太大的体悟,对于曾经富足的生活,也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

但是汪明远不一样,汪老爷子挣下的大笔钱财,完完整整地滋润了他的整个童年,如同细水涓流,流淌进他的脑海和记忆。

同样地,这场变数带来的巨大割裂感也给了他极大的痛苦。

他认定自己始终是汪家的“小少爷”,过去是,当下是,未来还会是。

如今的家庭剧变只不过是个幻影,是个梦境,等到梦醒过来的一天,他就结束了痛苦。

所以三兄弟上山割猪草的时候,他总会背着最大的背篓,折下几根木棍,学着曾经奶奶蒸鸡蛋羹时放的蒸架一样,高高地把木棍架在背篓上方,在底下隔离出一个巨大的空间,再装模作样地将几捆猪草放在架子上方。

最大的背篓,最高的草垛,却有着最轻的分量。

或者在三人约着一起上山捡拾柴火的时候,装作肚子疼痛,借口离开,躺在静悄悄的竹林里直接睡上一大觉,等到两个弟弟背着柴火下山来时,再哄着弟弟们匀出一部分给自己。

汪明远得意于自己的聪明才智,每当看见两个弟弟背猪草或者柴火,背得大汗淋漓的时候,他更是幸灾乐祸,得意忘形。

汪明远的不省心不仅限于偷懒,还在于他的自私。

家中只有汪明远父亲一个劳动力,入不敷出,日子艰难,但汪明远母亲还算得上公正。

汪母不想三个儿子变成斗大的字不识一个的文盲,又不想丈夫过于劳累,于是和三个儿子约定,读完初中,能认识字就不读了。

三人连连应声承诺。

可念着小学的汪明远承诺了,快初中毕业的汪明远又反悔了。

已长成半大小子的汪明远跪在家中凹凸不平的泥土地上,操着有些尖利的公鸭嗓,苦苦央求母亲,祈求她发发善心,让自己继续念书。

她已躺在床上数年,日渐枯槁,消瘦得只剩身上薄薄的一层皮。四十岁出头的女人,已是满头花发,面色发黑发黄,活脱脱一个老太太。

“妈,我求求你了,你就让我继续读下去吧!我们李老师说了,我的化学物理成绩都很好,要是能继续读下去,肯定以后能考上中专!到时候等毕了业,挣了钱,我就好好养你们。”

泥土地上的凸起硌得他的膝盖生疼,但他丝毫感受不到,跪在地上一直往前,死死扒着他母亲床沿上被虫子蛀得满是孔隙的木条,用力得差点连指甲都掰断。

汪母看着床前跪着,涕泗横流,眼泪不止的儿子,只是默默地哭泣,不能做声。

她犹豫半天,终究也没说出个“不”字。

想要上学,想要念书,怎么会有错,她又怎么能忍心拒绝?但他偏偏生在了一个家徒四壁的人家,无错也成了有错。

汪母摇摇头,泪水滑落进她的衣襟,拒绝的话语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毕竟汪明远是她生的第一个孩子,对她有着特殊的意义。

那时候汪家还很富裕,婆母是方圆几十里最难缠的女人,脾气暴躁,混不讲理。丈夫性格软弱不堪,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嫁到汪家的第一个早上,她被婆母挑剔做饭做得太晚,挨了好一通谩骂。而那个时候,丈夫只是坐在桌上,喝着热粥,充耳不闻。

两年过去,汪母嫁到这个家里还没生下个一儿半女,婆母越发泼辣难缠,丈夫依然软弱,就连一向宽容仁慈的公公也颇有微词。

幸而老天垂怜,在她最难捱的时候赏赐了自己一个儿子。

所以不同于汪明远的两个弟弟,汪明远对汪母意义非凡,她对这个儿子总有几分纵容溺爱。

就这样,靠着自己的苦苦哀求和母亲对自己复杂的情感,汪明远说服了母亲让自己能够继续念书。

不过真实情况并不如汪明远所说,他的成绩只不过是班上中游的水平,并不足以考上自己梦想的中专。

所以参加考试之后,不出所料,汪明远落榜了。

穷苦人家,机会难得,一生只有一次,浪费了就再也没有。

可汪明远不甘心,只差一步啊!只差一步就可以鲤鱼跃龙门,就可以过上比童年时候更加富足的日子!

不甘心,绝不甘心!

如果考不上,自己就只能像父辈们一样,日复一日地种地耕田,起早贪黑,一年到头挣不到几个钱。

如果考不上,就只能一辈子掩埋在这群山叠嶂之中,一辈子埋首在关图县最偏远的村子里。

汪明远不想和周围的人一样,一生灰头土脸、狼狈不堪,佝偻着的腰杆好像被打入了钢钉,从出生到死亡,永远不能挺直腰板,永远屈居人下。

想到若是考不上的往后种种,汪明远顾不得曾经给母亲的承诺,也顾不得家庭的窘迫,更顾不上家里同样需要念书的两个弟弟。

再求母亲一次,最后一次!

只需要最后一次的机会,等到考上了中专,自己就好好报答父母,好好对待两个弟弟,好好支撑起整个家庭,再也不用割猪草,再也不用捡拾柴火,再也不用忍受穷苦……

汪明远如此想着。

可他还是失败了。

都说“勤能补拙”,但如果机会有限呢?如果勤的效用抵消不了拙的劣势呢?

汪明远绝不是一个有天赋的人,甚至他的勤也极为有限。

所以哪怕故技重施,央求着病入膏肓的母亲,给了自己第二次机会,他还是失败了。

和第一次一样,汪明远挺直背脊,脸上透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倔强,跪在母亲的床前,已经一个多小时。

床前的人长得更高了,像是春日的竹笋,似乎在一夜之间就能破土而出,亭亭玉立。

床上的人却越发憔悴了,汪母脸上的灰败之色越发沉重,头发已然全白,强弩之末而已。

儿子看似苦苦哀求,悲戚不已,实则强势进取,步步紧逼。

汪明远的声音在她耳边飘忽不定,并不真实,言中之意却穿破一片朦胧,无比清晰地印入她的脑中。

这次再也不能答应他了,已经给过他一次机会,不然对那两个小的太不公平。

汪母如此想着,干脆闭紧了双眼,一言不发。

屋里是无声拒绝的母亲,屋外是早已断然拒绝、甚至因为早已言中自己落榜而洋洋得意的父亲。

好像,真的没有机会了……

汪明远开始绝食。

一天,两天,三天……

在饿得前胸贴后背,饿得分不清自己身处人间还是地狱的时候,他久违地听见了父亲的暴怒,母亲的啜泣,还有两个弟弟被吓哭的喊叫声……

机会又有了,汪明远心想。

就这样,汪母看着忍饥挨饿到几乎昏厥的大儿子,再次突破她内心的原则,再也不管什么公平之类的考虑。

她和丈夫多次商议,历经了好几个来回,终于让丈夫下定决心,继续做着学徒,将攒了几年打算买缝纫机的钱拿去给儿子念书。

或许是老天爷觉得这对夫妇还不够可怜,又或许是汪明远绝食多日的诚心还不足以打动老天。

汪明远又落榜了。

这个贫穷的家庭再也禁不起磋磨。

汪父在裁缝铺子里没日没夜地穿针引线,眯着眼睛,好像看不见前路,也看不见未来,只有家中的四口人还等着他往家里拿钱。

汪母更是吊着一口气,躺在发霉狭窄的屋子里,不知道是否还能等到明天。

任何一个人要是看见了家里的光景,都不会再提任何一个无理的要求,只要他还有一点良心。

可他是汪明远。

他没有良心,一丝也没有。

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

为了达到目的,可以耗尽别人,只剩下自己。

汪明远又开始了他的把戏,不过又是绝食而已。

只是这一次,汪父和汪母再也没有动摇,因为家里实在拿不出半分钱财,实在支撑不了两度落榜的大儿子的远大梦想。

见软的不行,汪明远换了策略。

他发了疯似的,砸烂了手边够得到的所有东西,见到什么砸什么,旁边有什么就扔什么。

汪父看见近乎疯狂的儿子,想起自己没日没夜地付出竟然得了个这样的下场,气得暴怒而起。

他右手一扬,就要抽上汪明远的脸。

可是后者似乎察觉到父亲的意图,哪怕是已经饿了两天,饿得脚步虚浮,少年人到底还是有一身力气。

汪明远走向前,一把抓住了父亲扬起的手臂,眼中恨意夹杂着怒意,还带了极大的嫌弃,看得汪父一阵害怕、苦楚不已。

儿子大了,体力超过自己,再也制衡不住了。

两人的较量没有避开家门口路过的村里人,没有避开角落里被吓得瑟瑟发抖的两个弟弟,也没有避开一脸苍白的汪母,更没有避开风言风语。

村里人都在传,汪家的大儿子疯掉了,因为考不上中专疯掉了,还和家里人动手。

那些风言风语,随着盛夏的暑气,在偏僻的小村庄里汹涌澎湃。

又经过几场打砸吵闹后,汪家终于消停了。

汪明远在本次的较量中胜出,第二次复读,得了三次考试机会。

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要在来年的夏日里彻底跃出龙门,走出这个破村子,走出这个贫困的县城。

胜利在望!

不过汪母再也看不到了。

汪母没能熬过那年寒冷的冬日。

期盼着儿子来年顺利考中,也同样思念着远方的儿子,又担心儿子能不能吃饱穿暖。

夹杂着许许多多的情绪,怀揣着千千万万的不舍,这个为了汪家、为了丈夫儿子操劳了一辈子的女人,见证了短短四十多个春秋后,在除夕夜的前一个晚上,撒手人寰。

汪母死后半年,汪家最不省心、最自私的大儿子终于如愿,考上安城唯一的中专。

上学,毕业,分配工作,娶妻生子。

直到他被发现,死在城郊的废弃厂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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