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览不会看错,是因为当年长公主“捡”到落魄的燕览时,长公主正是画中那副憔悴的样子。
但那也是燕览唯一一次看过她那张明艳动人,无需雕饰的脸上失去全部的血色。
她定了定神,将目光从画像移开。
一旁的文字记载很短,含义模模糊糊。
“弘忍法师有言,‘此女命途坎坷,今已往生。需用朱砂为引,诵经超度,愿其业障消除,魂归净土,离苦得乐。’”
再往后翻,这本册子里记录了许多曾逝于万神庙的人,或是被寄养的孤儿,或是流民,或是业力未消除的僧人。个个都是有特定原因,才需要用朱砂以安魂。
只有这一页的女婴,除了一张画像和简单的描述,没有其他的说明。
......
宛平曾有一个女儿?
这是燕览从不知道,也从未想过的事。
画像上只有母女,那孩子的父亲又是谁......
“查得怎么样?”秦杨忽然走到身旁,燕览忙不迭合上书,“可有找到公主想要的东西?”
“找到了。”燕览僵硬地点头,将书册放回原地。
“那就好。”秦杨颔首,“本官还有其他事,不能在这里待太久,走吧。”
燕览应下来,浑浑噩噩跟着秦杨出了藏书阁。
离开万神庙的时候,燕览已经完全顾不上再去寻马元挚。她被这消息震慑,胸口发闷出不了气。回头再看万神庙,神秘肃穆,仿若藏着整个越京宫廷许多许多无法可知的往事。
一路走到山脚,燕览原路返回准备回到公主府。
这时,一道毛茸茸的黑影在山路的拐角闪过,跑进了草丛。燕览心里一惊,莫名想到了团团。
这只黑猫也很瘦,甚至走路的姿态,像极了团团。许久没见团团,它怎么会到这里来?
燕览试探着朝前探步,却不料——
眼前陡然一片黑暗,无法呼吸!
头颅被什么东西蒙住,燕览意欲肘击身后人,却被先发制人,重重一敲,一声呜咽,再没有了意识。
·
再次醒来时,四周潮湿昏黑。
浓重的血味在被一次次洗刷后只留下融进空气里的铁锈味,在燕览醒来后就像蛇一样钻入她的七窍。身上被重击的酸痛感还在,她颠簸着尝试起身,却发现自己是躺着的,手脚都被捆绑在木板子上。
头顶乌黑的石板还滴落下恶臭的水。潮湿里带着腥味,燕览乍然意识到自己在牢房。
她心感不妙,试图快速拾起理智,这时侧头望去,不远处有个人似乎坐在椅子上。视野逐渐抹开水雾,她认出那人。
首辅陈山。
站在他身后的是——谢游。
这是首辅府的地盘!
燕览本能地挣扎起来,现在自己这副模样,跟落入虎穴没有差别。铁链的碰撞发出脆响。
“醒了。”陈山睁开无神的眼,淡淡道。
燕览不说话,陈山抬了抬手,“上刑。”
下人拥到燕览跟前,以极大的力气控制住她,解开手脚的链子,拖着她到了刑架,飞快且粗暴地将她捆吊了起来。
那些人力道虽莽撞,但燕览这时方才察觉自己还没有受伤。看样子是首辅的人在千神山劫了她,非要等到她意识清醒时才对她用刑。
一个粗犷的下人手里握着树枝一样粗的鞭子,正候在一旁。然而,陈山却并没立马下令用刑。
他仔仔细细打量着燕览,观察着她的样貌。似乎记起,曾在哪些场合见过她。
半晌才道,“燕姑娘藏得很深,连本座都能骗过几回。”
燕览瞪着细长的眼睛,毫不露怯地质问道,“敢问奴婢犯了什么错,首辅大人这般明目张胆地抓人?”
燕览明知故问,隐忍克制的气焰闯入陈山眼中,却没掀起冒犯的波澜。而是在这时,他忽然懂得为何她能隐藏这么久。她身上根本没有一般女婢的卑微,反而是尖锐的锋芒。
陈山冷哼一声,“藏在长公主身后做一名不显山不露水的女诸葛,自然不是你的罪过。”
陈山给了一个眼神,下一秒,燕览便看到一旁一直垂着头的谢游,缓缓站了出来。
他抬起眸子,四目相对。
这是客栈之后二人时隔几日首次碰面。
那夜的热切眼神还历历在目,如今却仿若随着温度消失殆尽,没有一点痕迹。今日看谢游时,他眼里是无尽的冰冷,甚至嘴角扯着弧度甚微的邪笑,在讥诮着。
“燕姑娘,你杀了冯水,人赃俱获。”
屋子里短时间没有等到燕览的回答。
她一直盯紧那双眼,看不出一点破绽。她恍惚地抽离开,回复道:“冯水是长公主殿下的人,还轮不到别人处置。怎么,公主府的内务,首辅大人也想插手?”
谢游不温不火,笑着道,“那燕姑娘杀的其他人呢?”
燕览全身如冷水浇下,刹那冻得发僵。
她强撑着,半有挑衅意味地,“此言何意?”
谢游意欲说,却被首辅抢了先。
“你叫燕览,不叫懒锦,本座没说错吧。”陈山半笑半讽道,不疾不徐站起身,朝着燕览走过去,谢游紧随其后。
只见,陈山用力掐住燕览的下巴,掰了起来。
两双眼眸相望。陈山气焰迫人,无神的瞳孔终于在距离够近的时候看到了其中的锋芒,那里面不是刀光,而是一丛丛荆棘一样的刺。
光是直视他,就足以让燕览心头发寒。
“宁北燕氏?”他挑眉,笑得发寒,“你们演得够深啊。”
燕览不堪受辱,咬牙切齿挣扎,却感到下巴的骨头被他狠狠捏住,就像要捏碎一样。
浑身只剩下恐惧与忐忑。
谢游不会骗她。冯水还没来得及告密,就已经被她杀了,又怎会让首辅这么快就知道浔阳燕氏的事情?可是——
燕览轻轻转开眼眸,瞥向别处。那里站着谢游。
他看着她,如同看着陌生人。
她战栗了一刹,不可置信地收回眼神。
在刚才短暂的对话中,她甚至看不出她的枕边人,到底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她像信自己一样信他,可这种信任在以往总是用来对抗彼此。
当距离靠近,当她以为这种信任也同样可以用来站在一起时,她才发现,这种信任在她心里不过是海面上一艘纸折的船,风一吹,浪一扬,纸就破了,连残骸都发软发皱,最后空无一物。
他们的纽带脆弱得不堪一击。
这就是他们注定的宿命。
这世上没有真正的正义,只有立场。立场不同的人要站在一起,总要经历,无数次的质疑、叩问、拷打。
陈山骤然松开了她。
“用刑。”
话音落下,下人的鞭子便扬起,重重砸在燕览身上,燕览咬牙,不想发出声,胸腔却不自觉传来闷哼。没多久,甚至第二鞭还没落下,那身上就绽开了猩红的颜色,沿着鞭子落下的痕迹,在燕览水绿色的衣裳上,像极了小溪旁花团锦簇绽开的彼岸花。
鞭每落一道,身上的花就多一丛。直到满山遍野的彼岸花开放,浓密得连山青水绿也全然遮盖。
燕览始终没发出一声呐喊。
这样的刑罚她不是第一次受。可那颗心,为何如此锐痛。
糟乱的头发遮盖着她的眉目,犹如黑色的雾挡在眼前。层层雾后,视野若隐若现,站在那里的,是她曾朝思暮想的要对抗、亦要缠绵的人。
她不自觉地看着他,即使她脑海里刹那间掠过一丝侥幸——也许只是做戏,那她也不能露出破绽。
可数到第三十二鞭时,她还是没忍住。
如果今天是人生的尽头,她才惊觉内心竟然真的有一丝被他撬动的柔软,藏在她愤恨的夹缝中——如果她要死了,她还想看他一眼。
看他到底从头到尾,是不是真的动过真心。
可她看不清谢游的眼神。
生理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眶,她看不见谢游眼里的冰冷下的复杂,只看到快溢出的恨。
是。
他本就是恨自己的。
即使他们曾相互涉足对方的过往,可那又怎样?作为宿敌的恨,是无法消失的。
她自诩心如磐石,不为所动,却不料终究只是落入他大局圈套的鱼。
燕览垂下头颅。
不知过去了多久,陈山陡然抬手。新的痛意没有再来袭,燕览这才重拾了一丝意识。
却听见椅子和衣物的摩擦声。陈山站了起来,对着一个方向道:
“谢游,你来。”
谢游似乎错愕了一刹,但这一刹那好像只是他人看来的错觉。他立即领命,往前靠了一步,旁边的下人递去粗长的鞭子。
谢游毫不犹豫地就拿了起来。
燕览丝缕的气息支撑着她看着他,却只听见他道。
“对不住了,燕姑娘。”他有礼节且冰冷地颔首,沉声。
他扬起鞭子,毫不犹豫地就砸了上去。
鞭子落下时那么痛,燕览却笑了。
她闭上眼,没看到谢游另一只手用力攥紧拳头,指甲生生掐进了皮肉里,渗出血来。
这株夹缝里好不容易生长出的花,他亲手呵护她长大,却要他亲自摧残。
他极力掩饰着自己颤抖的唇角,抽搐的肌肉。但那颗藏在玄青色衣襟下的心脏,早浸泡在无尽的愤恨里。
他恨。
他恨他不能解开燕览的铁链,带她远走高飞,他恨他甚至不能流露出一丝的怜悯。
他恨他要把他们曾经的真心彻彻底底踩在脚下,当做从未存在。
只有这样,燕览才有可能免于被陈山追杀至死的可能性。
可燕览不会知道这些。
她只看到谢游克制的笑容,那双眼睛保持着冰冷,手臂一抬,长鞭如同一排老虎的利齿,在燕览身体上挂出血肉。
那是他无比珍惜的一副身体,那上面本就遍布疤痕,可他现在要让疤痕肆虐地再多些。
陈山站在背后,看着谢游扬起鞭子,狠狠砸了上去。一鞭再一鞭,他愤恨的样子甚至都像是他们有私仇,他的整个躯体都在震怒。
谢游该狠辣的时候惯常毫不留情,陈山知道,这也是叫他行刑的原因。看着他果然心狠手辣,毫不怜香惜玉,陈山不自觉眯起的眼才稍稍缓和。
“留活口,但给我往死里打,叫她说出该说的。”
陈山留下这句话,走了出去。
实则,陈山却并没走远。
他站在牢房不远处的光下,看着谢游的力度丝毫未减。
整整二十三下,直到燕览在绝望中彻底晕厥。
心疼小情侣三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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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四十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