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早,燕览便收拾好了所有行囊,事不宜迟,即刻打道回京。
袁崎踪迹难寻,昨日一役后,燕览敏锐地意识到,这账房先生似乎并不仅仅是“首辅的人”那么简单。
她脑海中一团乱麻,偏偏这时候和谢游的那档子荒唐事还在思绪里乱窜,给她添堵,她甚至怀疑起这是他狡黠的计谋。
眼看皇帝给的日期将近,范氏真正的半册账本如今成了关键证据,天知道那里面的信息有没有近乎可以翻案的!燕览早起收拾行囊时,心中就堵得慌。
她心疑这出根本就是谢游和账房先生串通好的戏码,把她遛一圈,然后在关键时刻将她和长公主一军。
并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如此,她此番便非常被动。
风潇驿一如既往人潮涌动,燕览退宿之时,索性在柜台要了一份墙面上挂着的招牌包子。点菜的木牌子给燕览,她便大马金刀找了个空桌子坐下。
不一会,香喷喷的包子就端了上来。燕览抄起筷子囫囵咽下,满脸都是急躁和不好惹。
没到半刻钟,小二却又端上来半壶酒,放在桌上。燕览瞧见,忙叫住,“我没点这个,你上错了。”
小二憨厚一笑,甩了帕子往肩上,说话一股邶江口音,“是有位客人给您点的,就在——”小二抬起手一指向柜台,燕览迅速抬头望去,只听小二纳闷,“诶,怎么不见了?刚刚还在那呢。”
没等反应,燕览“嗖”地一下子站起来,就往门口跑去。
飞快跑出驿站,左右搜寻,早集人头攒动,却没见到一个熟悉的可疑的人影。
她狐疑又谨慎地回到驿站桌前,包子还剩一个,酒仍然是半壶,小二忙里忙外。
燕览小心地拆开酒封,往里一闻,并无异样。她摘了根筷子,蘸了一滴往嘴里送——酒是好酒,没毒,她索性往肚子里灌了一口。
还有好心人送酒?天下还有这种好事?
她抬头看向天花板。莫不是老天爷心疼她,终于开恩了?这次不是鸟屎,而是换成酒了?
她啧声,垂下头来,这时却见封酒纸的背面——
黏着一张纸条。
她稍稍怔愣,便立马摘下纸条,将其展开,上面只写着一行字:
“去漓南,那里有你想要的。”
没有落款,翻来覆去,没有任何痕迹可以指向写信的人。
燕览环顾四周,整个驿站全是人来人往的赶路人,既有普通夫妻,亦有江湖侠客,实在是看不出端倪。
这字迹也并非谢游的字体。
虽然这种小伎俩只有他爱玩,但他明明已经生气,且现在也自顾不暇,应该没心思和她玩这些把戏。
燕览将纸条放在鼻尖一嗅。
除了廉价的墨香,纸上还沾有很浓的泥土味,带着某种腐烂的恶臭,像是从很潮湿的井里捞出来一般。而酒香很淡,说明,这纸并没有被装进酒坛子里多久。
燕览抓住了刚才送酒的小二:“敢问这位伙计,是哪位客人给我点的酒?你可还记得模样?”
小二挠挠脑袋:“咱这驿站一天这么多人,姑娘你也看到了,哪儿记得清每个人的模样啊...”他讪讪一笑,“就记得是位公子,穿着么,没什么特别的。”
燕览还想问,小二却兀自忙去了。
她将纸条揉作团揣了起来,却揣摩起纸上写的内容。
左思右想,她意识到这信条绝非来自长公主或任何一个她已知的,参与这件事情的人。
恶作剧?谁会这么无聊?
可是……漓南......
这地方离邶江非常近,也正好是军饷输送至北境军队的站点之一。怎么会这么巧?
漓南乃是漓江之南的一座城,军饷以及其他货物往日便依据需求快慢从水路与陆路一并经过漓南,通往北境。而漓江水急,每年夏季又是涝期,部分低矮地区闹洪灾,都得仰仗朝廷拨款。同时涝期水运不便,但全由陆路又压力过大,于是水路照行不改,只是运送货物量会减少,也难避免部分亏损。
燕览对漓南的了解仅止于此,但片刻她仔细算了算,若是即刻拐弯去一趟漓南,也只会耽搁半天不到。
到底是天有贵人相助,还是哪位谋士引君入瓮,在那里等着捉她......?
可在这坛酒之前,她还觉得腹背受敌,左右无解。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死马当作活马医。
找了块磨刀石,磨快了随身带的短刃。燕览上了马车,犹豫了几分钟后,她决定以身涉险。
·
马车很快驶出林郊,入了城门,来到漓南城。
没等下车,燕览就敏锐地发现了一处不对劲。
马车沿途经过江岸,透过车窗,她一路观察着漓江的状况。往年这时候,漓江正是涝期,而如今这时候却水位相对低矮,毫无一点泛滥迹象。
可燕览想起他曾去钦天监拜访秦杨时,分明留意到关于漓江今年天象不佳,已发洪水泛滥的言论与记载,然而漓江的涨水并非罕事,彼时她便并没放在心上。
但如今一看,中央与地方的消息,属实有差。
“姑娘,这里就是漓南了,你要去何处啊?”车夫的声音传进来。
燕览沉思,“去这里最大的茶楼。”
要想最快打听到这座城市的风貌与民俗,自然是茶楼这种人多嘴杂的地方最合适。
马车行到一座茶楼前,燕览下了车,却被车夫猛地叫住。
车夫搓搓手指,对着燕览挑眉。
燕览狐疑,“这是何意?”
车夫年过六十,人却倍精神,声音也洪亮,“姑娘,这还用明说么,当然是打赏了!”
“打赏?”燕览疑惑,“打赏与否难道不是看我的意愿?”
“这是什么话!”车夫反驳,“来了漓南,这就是漓南的规矩,姑娘可不要不讲理,这是入乡随俗啊!”
燕览不差几个钱,便掏给了车夫,兀自走进茶楼。
边走着,却不禁诧异。这小小一个漓南,既无大型支柱产业,纯靠运输与种植来维持当地经济,竟然养出了这样的民间习惯。这可是连京城都没有的。
还真是怪了……
进了茶楼,燕览迅速找了块人堆的地方坐。
点了几个酒菜,小二也搓了搓汗巾,燕览这次识相地扔给他铜钱。她心头疼,却认栽,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燕览并不真的饥饿,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动着筷子,耳朵却跑到隔壁好几桌去了。
台前歌舞升平,台下交谈窸窣。燕览的听力像灵活的鱼一样挨个桌地游过去,转了一圈,有用的没找到,倒是听到好几处八卦杂碎:什么哪家闺秀又和哪个落榜书生缠在一起,书生不幸落水,却被人撞见在荒野人鬼情未了;什么哪府的婆媳又从南大街吵到北大街,惹得丈夫跑出来自刎要挟,结果这婆婆要休了媳妇,丈夫却说,媳妇的酒醉花生米炸得太好吃,离了她,他喝酒再没下酒菜了。
说到这,几张嘴巴便开始讨论怎么炸花生米好吃。
......
燕览左右还是竖起耳朵,这多少得听听。
想当初椛娘什么菜都会做,就花生米炸得不够酥脆,总软绵绵的,不够爽口,如今遇到倾囊相授,不学白不学啊!
学到了花生米怎么炸才脆,隔壁的几张嘴巴终于达成共识,歇了下来,留下一阵短暂的沉默。
紧接着,才有一人谈起其他话题。
说话的是个胡茬男人,看打扮像权贵家的公子哥,穿戴十分高调奢靡。而周围一桌男子皆是如此。但待他开口后,燕览才发现不对。
胡茬男子:“说起炸花生,想当初我家那娘们根本就不会做菜,白娶了!不然,我都不会娶二房!”
男子乙:“得了吧哥!你那小妾婀娜多姿的,难不成你还图的是她炸花生米啊?”众人一阵怪异的哄笑,“咱这哥们几个,也就你赶上有这福气咯——”
胡茬男勾起嘴一笑,并不反驳,倒是享受起来:“好么!我这次花这么多钱风风光光娶她过门,这是真爱,也是她的福气!”
“是是,来哥,我敬你。”男子乙伸出酒杯,众人也跟上。
痛饮一杯,男子丙又开口,声音不同男子乙那么粗犷,反倒尖尖的:“我说哥,过了这节骨眼,你把咱哥几个也给宇文将军引荐引荐呗!我也想娶媳妇!”
“就是就是啊!”有人跟道。
胡茬男抬手,大家又稍稍降了音量,静候下文。
他醉醺醺地扬言:“这宇文将军,好说曾经也是一代枭雄,哪有那么容易认识!”
“哎呀,哥,咱这不就靠你么!”一人忙道。
“对啊哥,咱们有财一起发呗!”
胡茬男子停了片刻,又高调道,“我与宇文将军是有些联系,但你们看,这些东西也要天时、地利、人和!”他说着,手指着天、地,又画了一圈,指着周围的人。
众人一脸懵逼。
胡茬男见状,陡然一笑,仿若嘲笑这些愣头青,这才放低音量,众人跟鸡啄米一样往桌子中间探:
“这天时,可遇不可求。再遇这种雨量少的盛水期,恐怕得再等十年咯——”
又是一阵哀嚎和起哄。
燕览收回思绪。
这些人虽穿着高调华丽,但听谈吐,绝非大户人家的公子。再看气质与长相,不修边幅,皮肤黝黑,仔细辨认,倒像是些发了财的地方官兵。更何况话中提到宇文将军,燕览更加确信了这群人的身份。
宇文将军......
她已经很久没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个名字。
宇文晗。
她听过他,是因为他是曾经的镇北将军,一度收复失地,风光无限。但后来朝局瞬息万变,如今的他已经只是个徒有其表的老将。不过说着老,他也才刚满四十。
她并不了解这人,不过在听到这名字时,她依稀想起曾经好像在长公主府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燕览仔细回忆,却也记不得那天是什么具体情况。或许是因为长公主与宇文晗的妹妹,也是如今势头正盛的少年将军宇文双交好,才会打过交道罢了。
燕览先将这些事搁了一边。
听胡茬官兵这意思,好像是他刚好逮到什么机会,借天时发了横财。而瞧他一身穿着奢靡,还有钱风风光光娶二房,想必的确捞了不少钱。
天时......
雨量少的盛水期......
燕览瞳孔一缩。
她霎时就反应了过来。
千里运粮,损耗过半。往年此时洪涝期,水运照行不变,但总遇水期难测,货物遇水腐烂甚至沉船都有发生,难以百分百将货物运到目的地。所以,一般这段时间的运货报备量往往会比平时多几倍,便于及时弥补亏损。
可若是当年根本没有涨水呢?
没有涨水,水运平缓便利,亏损自然减少。可若还是按照往年的货物量去上报,那多出来的这一部分……
不就进了地方驿站兵官和其勾连军官的口袋。
中央与地方存在信息鸿沟,只要串通打点好,就不是难事。毕竟没人会怀疑往年一直洪涝的漓南今年不发大水,就连燕览在钦天监听到这事时,也没一丝起疑。
可如果掌握好这其中的度和量,按理来说,军饷也不会亏空得如此严重……
还是说,这仅仅只是亏空的一个环节。
细思极恐,燕览不敢往深了乱想。
那桌男人再无什么有用信息,燕览即刻启程,赶回京中。
没承想来漓南这一趟,还真的有点收获。
站在茶楼外边,她又掏出那张被揉皱的纸条,仔细端详。来这里一趟,无人瓮中捉鳖,等待她的,还真的是贵人相助。
“你到底是谁……”她望着软塌塌的纸条喃喃。
·
回京后,长公主立马召见了燕览。
如此节骨眼上,长公主却还抽得出心力声色犬马,一晌贪欢。燕览步入殿中时,她刚刚遣散走了一个面容姣好的面首,此时正拿着苦艾在屋子里挥舞着,散去方才的合欢香味。
燕览掩面而入。
长公主拢了拢滑落在肩侧的水红色纱裙,里面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里衣,倒并不和燕览见外。
她直截了当说起了正事:“本宫已仔细查过,范氏所提供的账册并不全,上面的确有些漏洞,不过并不至于朝廷上所传的那般多。”
燕览见状也禀,“回殿下,账册的确是残缺的。属下已查过,剩下半副账册在范氏粮行的账房先生手中,属下去追踪,却被他逃了...那位账房先生有些眼熟,但属下一时半会没想起来,不过,应该和首辅大人有脱不开的干系。”
“竟然如此。”
燕览忽然跪下,叩首道:
“没能拿到剩下半册账本,是属下失职,请殿下责罚——”
长公主却毫无愠色,反而拧眉,奇怪地看着她。半晌又仰头轻笑,将燕览虚扶了起来,“本宫什么时候责罚过你?无妨,起来。”
燕览顿了顿,“殿下,还有一事。”
她将在漓南的经过和推测告诉了长公主,却没说那纸条的事情,只用自己灵光乍现、机缘巧合来掩饰了过去。
长公主被这推测吸引,没有发现异样,“你这说法不假,的确有这种可能。漓南的地方官府最是群光吃饭不干事的家伙,个个都是草包,穿上锦衣吃上玉食,还真当惯了香包了。”
长公主瞧了燕览一眼,“后日便是要给圣上交差的日子了,你怎么看?”
“回殿下,”燕览审时度势道,“按殿下所言,范氏的上半册账本亏空并不多,想必下半册账本定有关键账目。依属下愚见,恐怕是梁子成大人擅自吃了范府的回扣,数额还不少。”
长公主睥睨她一眼,淡淡“嗯”了声,“本宫也这么觉得。”
“再加上漓南一探,估计多个环节都有贪墨行为,才会酿成军粮账目对不上,军饷亦亏空。但下半册账本不知去向,咱们没有十足的证据。”燕览低声。
长公主却忽然一笑,捏了把扇子,摇着道,“好在曹京墨误打误撞,竟然查到了马元挚。”
她在殿中来回踱步,盘算着,声音如游丝飘在空中,“马元挚年纪不小,却是个背后没依靠的,看起来...倒是个很不错的替罪羊。”
燕览听罢并不意外,她也和长公主想到了一块去。
可......
燕览半天不作答。
长公主意识到燕览欲言又止,侧过头,“还是说,他背后也卧虎藏龙?”
燕览趁机道,“殿下疑心的话,不妨查一查,图个心安。”
长公主凝神思考。
“马元挚大人乃是兵部侍郎,想动军饷,只需稍稍在边境士兵的数量上做点手脚即可。”燕览暗示道,“属下对北境边防的军队并不了解,但按照亏空数额估量一番,马大人至少报了三成空额。”
长公主听罢,唇角忽然扯起一笑。
“五成。”她似乎算得更快,“北境自从三年前,士兵队伍就没有那么庞大了,书面上的数字,只是做给人看的。”
燕览悄悄观察着长公主,她眉眼从容,随口讲着。燕览以为她整日笙歌,醉情享乐,竟不料平日还会留心军队的事情。
“既然如此,那马大人的罪过就更大了。”燕览颔首。
“圣上许的期限就要到了,你给本宫速速查他。”长公主道。
“是。”燕览抬头望向长公主,“但兵部的账,属下无权涉足,唯有公主可以。”
长公主似乎也有此意,淡淡道,“本宫自有打算。”
燕览与长公主分工明确,心照不宣。
后日就是朝会,局势却还尚不明了。燕览望着地面,不知这场恶仗,谢游又准备如何应对?
感谢追文!~[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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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二十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