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筠徵却只是慢慢抬眼,视线掠过白尉怜,又落回那满堂文案与证据之上,眼神沉静如水底霜。
“库钥确实在赵家,我也不否认那是我名下的旧仓。”
“但臣若真要做这些事,会留钥匙在自己人家中?还是放着等人查出来?”
他声音不大,却字字分明,带着一丝讽意:
“堂堂摄政之下,一案接一案,破得如此痛快,未免也太顺利了些。”
朱筠徵轻轻吸了一口气,仿佛将胸中翻涌压回腹中,缓缓拱手道:“臣并非圣人,若有罪,自当认。但今日证据来得太巧,太快,太全。臣无话可说,也不必多说。”
摄政王挑眉,似笑非笑:“哦?那你是不认罪?”
摄政王眸色渐沉,缓缓起身,披风如水般自阶前落下,踏出一步,声如寒刃:“证据确凿,是官员职责所系、查办有方。如今你一句‘太巧、太快、太全’,便想将自身撇清,倒像是我们朝廷的不是了?”
“若不是你亲自调度车辆、私设封缄、运送军粮,谁能越过礼部与太常寺的双重典守?朱筠徵,你既非无知庸碌之辈,那便只能是蓄意谋逆!”
朱筠钦听到此处,眼中血丝乍起,挣扎欲言,却被左右侍卫死死按住肩膀。
而朱筠徵仿佛未听见“谋逆”二字,只是望着堂顶,像在想什么,又像早已放弃。
朱筠徵沉默片刻,忽而缓缓抬眼,望向堂下不远处的白尉怜。
那一眼并不带恨,亦无愤怒,只是极深的一种明悟。
仿佛已知局势无法挽回,又仿佛早知这日终会到来。
白尉怜微微垂首,未言一语,只以极细微的动静轻轻回望。
那眼神冷静中带着一丝歉意,也有压抑不住的疲惫。
两人四目相对一瞬,无言胜有言。
朱筠徵嘴角动了动,旋即低头,长叹一声,终于开口:“……我认罪。”
此言一出,堂内哗然。
但他没有抬头,语声反倒更低,却字字如铁。
“仓库确是我名下,钥匙也存于我府,是我疏于处置。那批军粮,是我下令藏入其中。”
白尉怜神色微动,目光落在他身上。
只听朱筠徵续道:“但我……并无谋逆之心。”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抬起,看向高座之上,直视摄政王的双眼。
“父亲西北数年,我亦听闻边民之苦。灾年粮道断绝,军中兵困马乏,而百姓啼饥号寒。若再上报请求,层层批转,等到批下旨来,人早就死了一半。”
他忽然咬了咬牙:“我只是想……留些粮,哪怕只能帮上一户一村。”
“这些粮是我留的,是我擅动的。我该死。”
他陡然收声,然后又慢慢补了一句:“但这事……我弟弟朱筠钦,全然不知。”
他望向朱筠钦,目中竟泛出些微悲意,“他是将门之后,却一心为国,不曾插手军政之外事,若今日连他也受牵连……实非我所愿。”
朱筠钦瞪着他,满脸血色褪尽,一时间几乎要说不出话来。
摄政王静静听完,面上神情未动,唯指节轻敲椅扶,发出微不可察的声响。
“所以,你所做一切,不过是——‘义举赈民’?”
摄政王倚于御座之上,语声不高,却字字逼人。
堂中寂然。
朱筠徵沉默片刻,终是缓缓点头。那一点,像是千钧压身之后,仅余的力气所能给出的回应。
半晌,摄政王轻轻一叹,似无奈又似怜悯:“你若早将这些话,奏入中枢,也许今日局面,不至于此。”
他话锋一转,语气骤冷:“朱筠徵藏匿军粮,罪证确凿。此事涉兵部、礼制、库储三部,动摇朝纲,实不可轻。”
殿中空气仿佛一瞬凝成冰铁。
就在这时,一人缓步出列,年近五旬,须发微白,面色肃穆,重袍曳地,竟是镇北侯旧部、原西陲军中副将。
他双膝重跪,长揖到底,声若洪钟:“臣,有奏。”
朱筠钦猛然抬头,白尉怜神色微敛。摄政王略一挑眉:“你欲为他求情?”
那人深深叩首:“朱筠徵藏粮之事,确实难辞其咎,臣不为其脱罪。”
“但定北侯朱铎镇守西北十年,三破敌骑、五筑新垒,西陲得安,边民得活。先帝在世时,亲赐‘安边之柱’匾额,御笔为证。”
他缓缓抬首,语气诚恳沉稳:“今若因一案未审即断其命,朝廷往后如何服人、如何使人守边?”
“朱筠徵此举虽违法度,却并未谋私。他所做,固有错,但非为己利。”
“臣不求宽宥,只请王上念其旧功,削其职、罢其官、贬西北军中为末将,听调遣、禁迁转,既示法度之威,亦保边地之稳。”
此言落下,满朝俱寂。
短暂静默后,太常寺少卿、兵部右侍郎、吏部侍郎先后出列,附议恳请留其一命。
“朱将军有罪无可讳,但其功亦著;边地不稳,实不可一日无人。”
“请王上宽之,仍充西北,听由差遣。”
摄政王指节缓缓敲击椅扶,似在斟酌,又似早有定意。
片刻后,他朗声开口:“既然诸卿皆请从宽。”
他略一顿,目光如风掠过朝臣,终落于朱筠徵身上:
“……那便,免其死。”
“削其爵,夺其职,罢其京籍军籍,贬为西陲凤林关文录参佐,听兵部节制,永不叙功。”
“即日起押送出京,明日清晨启程,不得有误。其人此后,不得擅离守地,亦不得再涉朝议。”他语声一顿,目光一扫群臣,继而缓缓落在堂下白衣之人身上。
“白尉怜。”
白尉怜躬身拱手,神色如常,额前一缕青丝垂落,遮不住他眼底那道幽深如夜的光。
摄政王继续道:
“查礼失,破阴仓,验车辙,追旧库,识变数,断军粮,功不可没。”
“虽不执兵,不奉印,却能以一人之力拨动全局,断奸擒凶,朝堂所稀。”
他顿了顿,声调温润却庄重:“白尉怜,原任太常寺博士,素有才识,学礼精通,实不胜其才。今擢升为太常少卿,暂掌封坛、礼仪、仪存三部之政,以资调度。”
“赐玉印一方,以备日后召对、签书、入中台档案所用。”
堂上群臣或动容,或低头无言,有人诧异于破格擢拔,有人则已心生警觉。
白尉怜却始终垂首,不言不动,唇线冷凝。
他心知,从这一刻起,已再无回头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