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查得辛苦了。”他下马,袍角拂过湿地,步履从容而缓,语调却透出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温凉,“本王偶然得报京郊仓储有异,特来看看。”
白尉怜心头微震。
这消息……分明还未传出太常寺。
朱筠钦也察觉异常,步近一步,挡在白尉怜身前,眼神紧绷:“殿下怎会知晓此处?”
“唔。”摄政王低头笑了笑,面色温润,“本王偶尔翻了两页礼部移交文书,恰见此地名号,便动了几分疑心,”他走至门口,目光扫过场中麻袋,“没想到,竟真发现了失踪的军粮。”
他回身望向刘侍恒,语气仍旧不急不缓:“刘侍恒,这旧仓,名下所属归谁?”
刘侍恒拱手,面色极肃:“回王爷,本属西城驿署,三年前废除后转入私户,如今登记在朱大人底下。”
沈珣闻言,轻轻一声“哦”,语气极淡,却叫人背脊一凉。
他抬眼远望仓外荒草,又望了望几人:“朱家……竟也会做出这等事。”
话语落地,如钟声一记。
“殿下!”朱筠钦开口,声音已透出压抑的冷意,“此案尚未查清,单凭一处仓储、几袋封粮,便言定罪,未免太急。”
“哦?”摄政王眸中寒光微闪,“难道朱将军有更好的解释?这仓库,是朱筠徵名下;这粮,是朝廷专配。”
他缓缓逼近一步,语气渐冷:“还是说,朱将军觉得,这是冤枉了他?”
场中沉默。
朱筠钦垂眸不语,指节青白,几乎要握断腰间佩刀。
白尉怜也一瞬垂目。
他们一步步走入了对方设下的线。
“既然如此,”摄政王抬手,“此事不便交由太常寺。还需转交大理寺缉查,本王亲审。”
他转头望向随从,“将朱筠徵暂扣入内狱。”
“是!”
禁军应声上前,仓中空气一瞬冷至极点。
朱筠钦上前一步,咬牙开口:“摄政王……”
白尉怜却按住他的手,低声一句:“现在不是动的时候。”
朱筠钦回头看他,眼神微颤,却终究咬紧牙关,强忍未动。
而摄政王微微一笑,如愿以偿地转身。
风雨之间,那玄裘身影消失在仓门之外,只留下一地湿泥未干,像尚未平息的动荡。
“阿嚏!”
朱府里正在处理事务的朱筠徵打了个响亮的喷嚏,震得桌上的砚台都晃了一下。
他揉了揉鼻尖,皱眉嘟囔:“谁在背后说我坏话?”
窗外风吹竹影,沙沙作响。
他往榻上一倒,抓起旁边软枕砸进怀里:“定是阿珩那小子。”
正碎碎念着,鼻尖又痒了,“阿嚏!”第二个喷嚏劈头盖脸袭来,朱筠徵彻底认命,一手拎起披风裹紧自己,一边斜眼瞪着屋梁。
“怎么回事……这天明明不冷。”
他半躺半靠,目光渐渐飘忽,语气里还带着点不服气地嘟囔:“定是有人惦记我了,啧,不会是哪个宫里姑娘又对我动心了罢。”
屋外一阵风响,蜡烛摇晃,他抱着被子打了个寒战。
“……不对劲。”他喃喃。
可哪里不对劲,他也说不上来。只觉得这几日来,心头有点痒,像是马靴里进了砂石,走不出个痛快来。
他把脑袋往枕里一埋,模模糊糊嘀咕了句:“阿珩这小子好几天没回了,不知道是在忙什么。但愿别是又给我闯了祸……”
次日清晨,乾华殿开堂审案。
三重仪卫自殿门至丹墀,黑甲森严;殿内五席三案,太常寺、礼部、兵部、户部与都察院主官依次列座,众目齐聚堂上。
摄政王范泽亲坐主位,身披墨金朝服,神色沉冷如霜,举手投足皆是天威。
朱筠徵跪于丹墀,面色沉静,眼中无惧,也无惶。仿佛不是被大理寺半夜从床榻上拖出来,而是自己选了此时此地,俯身参朝。
那一刻他身上未着朝服,只是月白中衣披了一件素袍,腰间玉佩未解,轻轻晃着,竟有几分悠闲。
刘侍恒将昨日“崤山旧库”之事一一禀报,言之凿凿;随即太监呈上赵老吏宅中所翻出之“旧库钥”,证据确凿;礼部、都察院亦已存档备案,卷宗封正无误。
范泽敛眸不语片刻,忽而抬眼,望向白尉怜,淡声道:
“白大人,你是最早察觉此案诸多蹊跷之人,亦曾亲赴旧仓勘查,此局布局颇深,你可有定见?”
殿上众臣一齐看向白尉怜。
那一瞬,殿中安静得只余香炉轻鸣与衣袂微响。
白尉怜站在群臣之间,忽然觉得殿上灯影太盛,连空气都热得像刀子。他垂下眼,指节死死掐住袖中那道印痕,脑中闪过太多片段。
那夜朱筠钦一身血,拖着伤体站在山风中。
山谷间他强撑肩伤,将杀手逼下悬崖。
石桥镇那晚,他靠在马背上沉沉睡着,朱筠钦抱着伤肩为他挡风。
他咬紧后槽牙。
可就在这一刻,范泽缓缓抬了抬手,宦官从阶下奉上一份卷宗,那是赵老吏家中搜出的库钥实录。
白尉怜瞳孔骤缩。
那份钥匣的编号与仓封记录严丝合缝。关键在于,这钥是礼部密铸专柄,赵老吏无军籍、无权调配仓储,却能藏得如此精准……若不是背后有真正的调度者,他从何得来?
而赵老吏,已死。
死无对证。
再往下查,查不到朱筠徵,也会查到太常寺“先行介入、知情未报”。
他想开口解释,哪怕只说一句“我们还有证据”,哪怕是那几页账本。
可他心里比谁都清楚,那账本终究不过是一件不能公之于堂的物证。
它上头只是记录了出货的数目不对劲,能当做摄政王的罪证也能被反咬成为给朱筠徵定罪的证据。
而现在,赵老吏的“钥匙”,军粮的“实证”,统统在摄政王掌中。
此局已成死局。
他若执意为朱家辩护,便是逆势而为。
不止保不住朱筠徵,连自己也将一并牵连。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神色已然一冷。
范泽仍在等他的答复,殿堂上下数十目光齐齐聚来,连朱筠钦也在看他,眼底满是急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