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朱筠钦收回目光,随手塞进嘴里最后一点蜜糖糕,仿佛那一瞬的失神根本不曾存在过,“说你吃得少,怕夜里没力翻墙。”
白尉怜笑了笑,没再说话。
摊主收了铜钱,又招呼别的客人。
街角风起,带着点淡淡的糖香,也不知是谁家炉子里正炖着桂花酒酿,香味甜里泛凉,叫人心头莫名沉静下来。
夜色深沉,石桥镇渐入寂静。
仓院后墙,砖痕斑驳,藤蔓枯老,一看便是年久未修。
朱筠钦蹲在墙根,瞥了眼不远处正门口的黑影,压低声音:“你可真挑路。你说说,这大晚上的,不走门翻墙干嘛?”
白尉怜淡淡扫了他一眼:“门口拴了两条恶犬。”
朱筠钦一噎,顺着目光望过去,果然,那边栏杆下隐隐传来几声低沉的呜咽和磨牙声,透着一股子不安好心的兴奋劲。
“……这破仓还有护院的?”他嘟囔一句,“这帮狗白天不吠人,没发觉,现在晚上倒是注意到了。”
白尉怜不理,抬眼估量墙高,随手扯了下袖带。
朱筠钦见状只得无奈叹口气,转身弓腰:“行吧,礼官大人,借你一脚。上去动作快点儿,别在墙上拉伤筋骨。”
白尉怜踏上他的肩,借力轻跃而起,衣摆翻起月色,在半空划出干净利落的弧线。落在墙头那一瞬,他连半点踉跄都无,只拢了下衣角,便悄无声息地落入院内。
朱筠钦仰头看着,轻咂舌:“我说你不是瘸得厉害吗?这动作,换身甲我还以为你要去劫营。”
墙内人影轻飘飘回道:“所以我才说,命伤了,银子补不上,只好靠别的练回来”
朱筠钦懒得再嘴碎,也翻了上去,落地时风带起几片枯叶。
夜风拂过,几声犬吠隐隐从墙那边传来。
院内静寂,四周仓门紧锁。白尉怜却径直走向一处木屋侧墙,蹲下身,袖中摸出一枚薄簪,在门锁边比了比。
“你……你还会撬锁?”朱筠钦声音压得极低,语气却是诧异中带点不敢置信。
“小时候学过。”白尉怜不甚在意地回了一句,手指轻巧地转动着铁簪,只听“咔哒”一声,铜锁应声而开。
朱筠钦眨了下眼,语气一滞:“你小时候到底是跟谁学的?”
白尉怜却没答,推门前只低声说了句:“看好门。”
屋内漆黑无灯,唯一的亮来自高窗透下的月色,将桌上一叠老旧账本照得模糊一角。他指尖一翻,翻至“癸酉日”,纸页轻响,神色微凝。
屋外,朱筠钦紧贴门边,忽地低声问:“你还要多久?狗在叫了。”
“快了。”白尉怜取出几页薄纸,细致揭下,小心藏入衣内。
退回墙边时,朱筠钦抬手搭在他肩上:“腿瘸是假,撬锁是真。你要不是礼官,我真怀疑你是不是哪路贼头。”
白尉怜轻笑,没否认:“我若是贼官,你便是贼兵。”
石桥镇驿馆的小院里灯火昏黄,一盏青灯独照满案纸册,昏光如豆,映出两人倦色难掩的神情。
白尉怜坐在榻边,外袍褪下,指尖轻敲着案上摊开的地图,眉眼沉静如水,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意。
“癸酉日,出礼用车四。”
他低声念出这一行,指尖在那一栏轻轻一点。
“那日礼部只报三车,太常寺的接收登记也只有三车,可仓中,却发了四辆。”他道,语气虽轻,却每一个字都如针般扎入要害。
朱筠钦在窗边擦着手臂上翻墙时蹭出的灰,闻言挑眉转身:“第四车?”
“赵老说,有‘急调旨意’,兵部的戳。”白尉怜目不转睛地看着纸上标记,“可那天,兵部的调运册中根本没有任何一笔车马出库的记录。”
朱筠钦挑眉:“兵部那边没记录?那车从哪儿来的?”
白尉怜微微闭眼,指腹在地图上轻敲数下,忽地一点:“石桥镇出车,过天峒岭,入京西旧道。”
他拉开一旁那张拓印地形图,展开一段封山前的山道轨迹:“若我没猜错,这条路过去是兵部运粮旧线,早年因山势不稳而弃用。如今又通了,却从未有备案重启,显然,是有人借了这段隐线做手脚。”
朱筠钦皱眉走近,盯着地图看了几息,忽道:“所以,这第四车压根不是神木,是粮。”
白尉怜不语,只微微颔首。
朱筠钦的目光一沉,半晌,他低声道:“你把那几页账本撕下来了没?”
白尉怜手指微顿,随即垂眸翻过地图,语气平静:“……没有。”
朱筠钦一愣:“没有?那可是要命的证据,你干嘛不留?”
白尉怜却没回头,只慢条斯理地将地图一角压平:“我们只是来调神木的礼官。若真有人盯着这几页账,今晚那一声狗吠不见得是巧合。带了账页出门,只怕还没出石桥镇就被扣下了。”
他顿了顿,才慢慢补了一句:“记得比证据更牢。”
“确实有点道理,”朱筠钦一边拍灰一边嘀咕,“方才翻墙翻得那叫一个利索,我就纳闷了,你到底瘸没瘸?”
白尉怜头也不抬,语气温淡:“我若瘸了,你不会放心翻墙。”
“你要不是礼官,我都以为你是哪路军中探子。”
“你要不是将军,我都以为你是市井泼皮。”
两人一来一回,唇枪舌剑中竟多了些默契的默然。
朱筠钦靠着桌子,望着那条由石桥镇通往天峒岭的旧道,低声道:“一车军粮,不算什么。可若真有人借礼部之名出货一次,就可能有第二次。这是往西北打劫命去。”
白尉怜目光落在地图尽头那一角,低声应了句:“所以,我们不能错。”
灯下的影子被风吹得微微晃动。榻前纸页沙沙作响,像是远山中传来的雪落,悄然无声,却裹挟杀意。
朱筠钦靠在桌边,盯着地图上那条藏在山岭间的隐密旧道,眼神沉了片刻,忽地从靴中抽出一柄短匕,在灯下转了半圈。
寒芒一闪,金属光泽掠过案边卷轴的边缘。他走了两步,将那柄匕首横在指间,语气却漫不经心:“你不过太常寺博士,查案的手段倒是娴熟得很。”
“我就好奇,你白尉怜到底图什么?”
说罢,手腕轻转,寒光倏然一斜。
匕首稳稳贴上白尉怜的脖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