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筠钦一怔,抬手就要拿盏盖去敲他:“你说的都是什么胡话?”
朱筠徵侧了侧身,避开他一下,抿了口酒,轻声笑了:“行行行,不逗你了。摄政王如今盯得紧,我们朱家处处要掂量分寸,你若能和白家这小儿子交个好也不错。”
刚刚还说人家难以自保的朱筠钦心虚的摸摸鼻子。
“父亲和姑姑在西北,母亲还在家中撑着。你哥哥我虽说在翰林院看着风光,摄政王却早对我不耐烦了。”朱筠徵碎碎念道。
“我是朱家长子,他不提防谁提防谁?”他笑得云淡风轻,“我自身都难保,还得替你这口无遮拦的臭小子操心。”
“你年纪也不小了,眼光有,心思也不少,是该……”
话还没说完,就看朱筠钦呆呆望着远处,眼睫轻轻一动,指尖还在慢慢敲着茶盏边沿,像是在思量什么。
朱筠徵无奈地看了他两眼,好气又好笑,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回神!”
“你要是真看上了……”他话音一顿,笑意似有若无,“也不是不行。”
“……哥。”朱筠钦终于开口,声音低了半分,“你能不能说点人话?”
“没大没小。”朱筠徵抬手自斟一盏,停了唠叨的心思。
朱筠钦拿起茶盏,语气一沉一转,盖过前意:“我只是在思考,这人是敌是友还未可知,日后如何对他……必须谋定而后动。”
朱筠徵闻言挑了挑眉,倒也没再打趣,只低低一笑:“行啊,谋定而后动,那你可别动真了。”
白尉怜听得身前窸窣声响,便知这一节,应是今晚正乐将启。
他微一偏首,目光落在主台前方那一排已就座的宫廷乐师身上。灯影将他们的身影拉长,墨袍如波,玉笛、瑟琴、埙笙次第排开,沉静如仪仗。
宫廷乐工分三列,一列主弦,一列主笛,一列控节。最前那名执笙的主乐,年约三旬,身着三品纹饰,显是正阶乐监。
按制,乐监不轻动位,今夜却亲自上阵,想来这一节曲子,或承上启下,或寄托圣意,必有极重分量。
而殿下另一侧,几名文臣已悄然凑近,低声议论。只听得片语只言:
“……圣宴正乐,向来有题赋之规。”
“若能于乐声未尽间赋得一诗,天子亲览。”
“昔年尚书左史,以一赋‘秋夜咏鸿’,得恩旨连升三级,如今身居中枢了。”
白尉怜静静听着,神情未动。
那一张本就寡淡如水的面容在灯影中越发显得安然,眼睫微垂,似在凝思,又似不过随意打量。
他未说话,手却轻扣在漆黑茶盏的边缘,指节修长,动作极轻,不急不缓。
这一刻,他看似静坐,实则心中已有计较。
那名乐监亲自上场,必是御前旨意;而题赋既是惯例,此时若赋,便是顺势而上。
白家如今声气日弱,唯他新登仕途,若能乘今夜之机稍露锋芒,于众人中留一二印象,倒也未尝不可。
但机会虽好,出手却需慎重。若诗浅意浮,反成笑柄;若矜才太过,又易招忌。须藏而不露,锋而不锐,方是中正之道。
他低声唤过一名侍从,取来文墨,又似不动声色地问:“那位主乐,是谁?”
侍从凑耳低声回道:“回大人,是太乐署正监周斐,素来以《六引》《清商》最得圣心,此曲应是他亲题。”
白尉怜眸光微动,指尖顿在纸上那一瞬,已然静下心来。
他知今日席间虽众,却真正敢落笔的,恐怕不出五人。
便在此时,乐声初起。
一声轻鼓仿若山雨初临,丝竹徐起,若水波潋滟。笙音入耳如风穿林梢,琴声如雨落青瓦,几名少年乐生携拍和节,亦步亦趋,仿若置身烟雨楼台。
白尉怜凝神听了片刻,忽地于纸上落笔,一句轻墨成文:
“笙寒引霜华,风动玉阙纱。”
字迹凝练,意境雅淡,如冬雪初融,一点即化。
他未再多写,只静静等着曲调推向转折。
他知道,若此句成骨,待下一轮乐音翻转之时,再乘势收尾,方为妙笔生花。
这一夜,灯影摇曳,丝竹渐沉。
众人只见那位新入朝的太常博士,于灯烛深处执笔凝思,眉目沉静如水。
笙音转折,慢入宫羽,琵琶勾弦如水泠泠,仿佛月下冰泉倾泻,鼓点轻疾,节奏由缓至急,恍若有细雨临轩,滴落檐前,又似骤风过廊,掀起半盏清茶的温凉。
白尉怜听得明白,周斐弹的这段,并不是一气呵成的单一曲调,而是《清商引》里的“转调”章法。
曲子从最开始的“寒调”慢慢转入“中吕”,就像从清冷的山林走进风起云涌的大泽,音色也随之由静转动、由清转悲,听得人心头一沉。
他握笔不紧不松,神色清明如旧,只在那下一瞬落下第二句:
“鼓韵藏潮雪,笛心映月斜。”
两句成对,内收转合,自然过渡。
他未急着呈稿,只温温按住纸角,略一抬首就见朱筠钦那一抹青衣映着烛火,静如画中人。
而不远的主席之上,摄政王范泽不知何时已将目光挪来,盏中酒未动,眼中却隐有波澜。
他素来对朝中新人冷眼旁观,却对这位初登太常的少年官吏略觉兴趣。
能于圣乐之中即席赋诗者,数年来不过寥寥三人。
而这白尉怜,不过初授博士,竟敢落笔。
身侧周宦不解:“王爷?”
他未答,目光微收:“太常寺的人,原也该是这般清峻。”
主席之下,朱筠钦倚在侧席,远远瞧见白尉怜执笔的动作。
那少年衣袍银白,身姿不动,鬓边垂下一缕青丝,随着伏案的动作微微摆动。
烛光映着他笔锋转折,像一枝梅影落在雪地,无声无息,却已印下深痕。
“笙寒引霜华,风动玉阙纱……鼓韵藏潮雪,笛心映月斜。”
曲声渐歇,最后几道尾音仿若天光铺雪,收得干净利落。
席中早已有文臣捧卷起身,一一呈递诗赋于殿前乐监所设文案之上,皆是当夜应赋之作。
而白尉怜也已起身,行至案前,轻轻一躬,将纸卷搁于众卷最末,不多逗留,退身仍回至席。
他不与他人交谈,落座时亦不过抿了口早凉的茶。
却不知殿中已有人目光悄然落在那纸角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