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春寒,山路沉雾未散,雨脚斜织如线,风自山岭卷下,带着冬日几近消散的寒意,拂过旌旗甲胄,猎猎如割。
兖王身披乌甲,立于江州北麓山脊高处,长风鼓荡裘角,墨发束起,眉目沉敛,神色清冷如冰。他望着前方晨雾未开的江州旧城,沉默良久,似静听远处号角未至的空寂。
“城防不固,守军疲弱。”张廷俯身回禀,语声压低,“探子回报,昨夜守将家眷已悄然离城。”
宋屹璋未应,只轻轻点了点头,鹰眸扫视那灰砖旧瓦。他道:“不必攻,备鼓,列阵。”
午时三刻,玄甲军压境。三声号角过后,尚未待攻,江州城门大开,守将跪地献印。
一如此前三月连战。
自拔取静江府全境始,继而转战江陵北地,初春再破沅州,南扫岷江,兖王麾下未有一役败北,皆以迅雷之势破敌攻城,势若奔雷,沿途诸郡军心崩散,一路辗至嵫关南陲的门户江州,玄甲军马蹄未歇。
兖王并未即刻入城,只命副将整军列队,先遣粮队清点物资,再由朱温领中军步入。沿旧例高声重宣军规:
“攻城克地,虽有捷胜,然平民无罪,毋屠城,毋纵兵,毋毁宅庐,毋践田亩,毋侮百姓,违者斩!”
江风吹荡旌旗,满营肃立,万甲如林。百姓藏于廊下墙角,见兵士整队入城、不乱不扰,心惊未歇,只呆呆目送。
日落时分,残阳斜照城楼,映得州府中那人眉眼清肃,鬓发微凌。何谦从旁上报:“守将已审,言嵫关兵力并不盛,仅钊翮与帝姬坐镇。”
宋屹璋闻言一笑,唇角微挑,似是别有深意。下首朱温听得此言,也从茶盏热雾中抬眸,恰与睨过来的兖王对上,二人心下了然却又无一人出声。
“好。传本王令,全军宿营城外,明日一早,东进嵫关。”
浮岭山道盘旋九折,风雨交加,云低如坠。嵫关依旧森寒,四面皆崖,城阙如锋刃嵌入山骨。兖王立于关南坡口,望见山腰处箭楼静默,旌旗不展。
“探子可回?”他低问。
张廷点头,“已探数次,钊翮等人确守关中,兵数未明,尚不动。”
“试一试他。”兖王颔首,轻描淡写,“调两万人压境,不必强攻,探探虚实。”
军鼓三通,箭楼火炬骤明,远处雉堞上玄甲密布,如铁蛇翻涌。未待兵锋逼近,城中便齐齐弩发如雨,滚石飞泻。两万人连未越壕沟,便已被逼退半山。
副将二人驻马于兖王身后,见状神色凝重,却听得主将哼笑一声,沉声道:“倒有些意思。”
第一战退兵三日后,兖王于营中召集众人,商讨再战之策。
火炉熊熊,兵图摊开。朱温执笔描线,“嵫关三面断崖,北通断水岭,南倚浮岭林脉,唯西可攻,设壕五道、弩塔十座,重兵驻守。但正面攻打,恐怕损失惨重。”
兖王眸光如锋,注视着那一圈又一圈围城防线,低声道:“玄甲军久历边关,有战阵经验,连月征战士气未折,实属良军。钊翮也不蠢,这种情况确实主守不出,稳中求胜是为上策。”
张廷一双糙手抚过图上河道,忽抱拳提议:“殿下,嵫关地势低洼,且毗邻榆水河,如今正值汛期,可由侧边挖渠引水灌城,昼夜不歇,半月即成。”
“不可。”兖王没等他说完,未曾犹豫直接驳回,“淹城确实可胜,但数万百姓命皆断。杀敌不难,难在守住这城的来日。”
诸将听得此言,皆默不作声。朱温拧眉想了半晌,思索道:“既不可水,那便火。此地山体多石,硬粘土厚重,挖掘不容易坍塌,况且春初林密,枝叶繁茂,可遮声遮影,避开嵫关地听器探察,自北侧距城墙咫尺处掘地直入,暗火破其御势。”
兖王缓缓点头,道:“可行。正面选鸟铳火石车等喧哗武器,明中佯攻。”
次日,北侧断水岭火道开掘,玄甲军昼夜更番,分三批挖掘,外有木棘石障掩护,辅以西面战场不时的喊杀爆炸声,速度竟比兖王等人料想的快了许多。
围困嵫关已近半月,这十余日来,兖王未发一场大战,只遣赵丞珏统领一小股精骑,配合何谦治下步兵绕城而行,隔三差五便投石、放箭、放炮仗,专攻夜半初更、城门交更之时。偶尔一声轰响,如霹雳震地,守将惊起,调兵布防;然半盏茶未过,敌军早退得无影无踪。
如此一来,嵫关营防虽未被破,守城兵将却日日不得安宁。数日间便有守兵惊扰中坠楼折骨,医馆拥挤如市。连郊外运送军械的老马,也因一声炸响惊跳折腿。
这一手,是从蛮子那边学来的。
朱温初见时讶异不解,兖王却只轻笑一声:“既然他守得紧,不如扰得他烦。”
第十七日,赵丞珏亲至主营,执卷呈战况,道:“西线压塔已灭百余人,北侧树道已通,可试火攻。”
他略一顿,神色微沉:“另,有士兵来报,嵫关粮仓昨夜失火,似有军中密探潜入所为,可…无人下令。”
话音未落,营帐静默片刻,朱温眉头一皱,正欲发问,兖王却突然哈哈大笑,“攻而不破,敌却自乱?非也,是有人送礼来了”,他拂袖起身,“此功便记赵将军一笔,其余,无须多问。”
赵丞珏微怔,随即躬身应命,正欲退下,隐于阴处的朱温忽然出声:“赵将军留步。”
少年止步,扭头望去。
眼前人伏了身子,低声问道:“赵将军近营外自立营地,听闻收束近五万散兵游勇,未得军令,何意?”
帐中气氛骤紧,赵丞珏迅速跪地请罪,惶恐道:“启禀王爷,此五万兵非我私养,乃是…乃是上面那位夺权后流散各地之旧部,未纳编制,近月随军归心,却松于练兵,战事将至,属下不敢贸然并入玄甲军,故先立帐,以备战用。”
兖王闻言未言语,只走至火盆前,取起一枚虎符,在指间缓缓把玩。火光映得他侧颜锋利,半明半暗,良久,他低声道:
“你无亲族倚仗,秦王视你如刍狗,五万兵虽多,终究还是翻不了什么大浪。”
他忽而一笑,将虎符抛给赵丞珏,“拿去罢。好好练,来日若事成,这五万兵,便算你赵将军麾下的。”
赵丞珏面色震动,匍匐再拜,“谨遵王命!”
他退出后,兖王抽出佩剑细细擦拭,朱温也未言语,只伴其左右。
“此子如何”,兖王问。
朱温道:“有勇有谋,忠义两全,稍加敲点,日后可堪重用。”
兖王颔首,转身又问:“那钊翮呢?”
朱温沉吟片刻,道:“郧国公素来深沉隐忍,世人多称扬其人,然属下观之,此人凡事计于自身,谋于长远,哪怕今日突然开门献城,未必不是蓄意埋伏,断不可全信。”
兖王一语不发,只抬腕凝眸,看那剑寒光刺眼。烛火无声跳跃,映得他甲胄森寒,背影沉如山岳。
须臾,他开口,语声凌厉,“差不多了。传令,三日后,攻城。”
连夜无雨,城头霜重,风从浮岭卷下,刀割似的掠过山脊。嵫关如旧立在谷口,山壁如刀,城墙嵬然如铁。晨雾未散,远处城头旌旗如墨,风卷云低,一如悬剑未落。
营帐之中,沙盘摊开,嵫关形势宛然在目。几条细细红线通向北面山腰地势低洼之处,皆已掘通。
“传令张廷。”兖王收回视线,“让他安排人手,后日子时,与正面战场一并起攻。”
朱温颔首:“正面由赵丞珏领攻,少年胆气正盛,攻心亦锐。昨日再破敌一小哨,信心甚足。”
五月十三,子时未至,云低风沉。嵫关之外,玄甲军正面阵列悄然成型,赵丞珏着黑甲执枪,神情肃冷,眼中凌冽。
他高扬在空中的手倏然落下,战鼓轰然,弩箭齐发。擎盾步卒自两翼前压,撞车于前如牛冲城,一排排火铳同时震响。
破晓前这一刻,嵫关西门之下已是浓烟滚滚,赵丞珏挥枪跃马,已冲至门下。与此同时,北面山上,一道暗地道口悄然开启。
张廷亲自率兵潜入,披铁甲,压低呼吸,一步步缓入。
地道湿滑狭窄,前头微光摇曳。张廷身后百来兵士紧随,皆是老卒精兵,屏息静行。
甫至地道末端,一道垂直通井赫然显现,通口仅容一人通行。张廷以目示意,亲自踏步攀升。
一柄行军小旗探出城垣,张廷见外头无事发生,正欲翻身而起,却忽闻一股刺鼻异味。
油。
下一瞬,轰然一声,火把如雨投下,暗道中瞬时红光蔽目,黑烟弥漫。
“退——!”张廷怒喝未尽,火舌已卷燃裘甲。地道顷刻变作地狱,烟火翻腾,哭声震天,兵士们连滚带爬退回洞口,竟无一人得登墙。
传讯兵飞马回报,营中鼓未停。兖王闻之不怒反笑,一掌按于案上,朗声道,“有意思,有意思!这钊翮,真是个打仗的好手!”
他未曾怒斥张廷,反命鼓声再急,前线持续推进。
“大鄢北线罗将军奔赴需要时日,嵫关守军不够他钊翮两边兼顾,既然地道被破,那就让赵丞珏多冲一冲,看他能不能把门撞开。”
营外再闻两声巨响,铳火腾空。赵丞珏跃马而出,长枪指向城门,厉声道:“再撞一次!”
城头之上,火光映红天际,一队玄甲军士兵以撞门木为阵,抬盾抵住城楼上落下的滚石伤兵,卯着劲想冲开嵫关大门。
赵丞珏在场中厮杀,猛一抬头,却发现顶上敌军不减反增,正逐层洒落热油、硝粉,终在第四次撞门之刻,骤然点燃。
火焰高腾,冲天而起。
冲锋队列猝不及防,火浪扑面,数人惊叫滚地,战马嘶鸣奔逃。
赵丞珏强提坐骑,带头斩断烈焰横梁,与身后重兵几人顶着鄢军大刀,救下几个被烈火烧伤的同袍,最后力竭而返。
战鼓渐缓,嵫关高墙如故,仿佛方才一战,从未存在。
火势熄后,夜已深,天边雪线微白。
主帐内,朱温负手立于沙盘前,面无表情。兖王坐于帐中,一手执盏,一手支颐,半眯着眼听着副将回禀地道败退详情,末了淡淡问道:
“张廷伤重否?”
“手臂烧伤,退得快,只是怒气不减。”
兖王点了点头,将杯中清茗一饮而尽,笑意未褪。
“钊翮用油火伏地道,以重兵赌本王正面,果然不凡,许久没有这么切磋的感觉了。”
朱温静默良久,忽然抬眸,“王爷果真相信钊翮所说,只佯攻不夺城吗。”
兖王微挑眉,笑而不语。末了拈起案上一颗棋子,于沙盘上轻轻一按。
“离约定期限不足三日,城内粮草已尽,他若成功,我军便直捣而入,他若不成,左右也守不了多久了。”
宋屹璋起身,衣袍曳地,阔步踱至帐外。
夜风微咽,铁甲映月,东风压枝不语。
他静立片刻,低声笑了一声:“久未遇敌,倒是动了真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