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浮石城内仍有暮雪未融。街巷间积水淤泥,风卷起残叶,簌簌拍打在闭合的门板上,像困兽的指尖。
沿街铺子勉强开门,宋懿安掀了帘子抬眸看去,掌柜们缩在门后,眼神躲闪,气氛压抑得像将沉未沉的湖面。
行人稀少,语声低哑。城门紧闭,坊市巡逻加严,连风里都透着隐隐的血腥味。
天地仿佛屏住了呼吸,等待一场必然来临的灾变。
小车队缓缓驶入浮石南驿。天光阴郁,雨丝细密,旌旗湿重下垂,连人的骨缝里也渗透了潮冷。
钊翮翻身下马,衣袍溅上泥点,神色却从容得近乎冷漠。他径直进了偏厅,楚六与楚肆守在门外,神情森冷,气氛绷紧如弦。
郁珂与宋懿安各自回房安顿。
一路风雨兼程,哪怕心底焦灼,也需强撑着,沉着气,走完这段注定泥泞的路。
夜色渐深,雨丝敲打篷顶,呜咽不休。偏厅中,火漆密信静置案上,烛火摇曳,将信封映出微微红光。
钊翮拆开信,目光缓缓沉下去。
皇帝的诏书。
命他死守嵫关,不得有失。
嵫关,京都门户,一旦失守,宗庙社稷皆覆。
钊翮低头静看,指节微绷,良久,他轻轻一笑,将信纸叠好藏入袖中。而后,他吩咐,
“楚六。”
楚六疾步入内,单膝跪地,身上甲胄还带着未干的湿气。
钊翮靠着案几,神情寡淡,“我欲备马,送帝姬回屿。”
楚六低头应命,却觉出异样,小心翼翼地问,“爷,还有别的吩咐?”
钊翮唇角勾起,眸光微沉,“明里送人,暗里劝留。你与楚肆演出好戏,能留下最好,留不下,也无妨。”
楚六领下,俯身告退。钊翮负手立于烛影之下,身影修长孤挺。
成事路上,情义不过一柄可弃可用的刀。
留宋懿安,便多一道护身符。若前线兵败,帝姬在此,皇帝与秦王也不敢轻易放弃嵫关。
或者说,他要所有人的视线,都离不得嵫关。
天色微亮,风雨未止。宋懿安知道不日要启程前往嵫关,正整理行装时,温康来报:
“王爷请帝姬一叙。”
宋懿安抬眸,面容沉静,点了点头。
驿馆偏厅,灯火昏黄,钊翮立于窗前,衣袍微湿,神色中带着一丝疏离。
见她进来,他淡声道,“此地已不安全,嵫关也绝不是好去处,我安排你即刻启程回屿。”
宋懿安没太多反应,默了半晌,而后只问了一句,“那郁姑娘呢?”
钊翮眸光微动,眉眼缓和了一瞬,“阿虞能仰仗的人只有我。而夫人贵为帝姬,有父皇兄长护着,自然比留在我身边更为妥当。”
宋懿安听罢,没有再问,也没有回应,只淡淡敛眸,轻轻一揖,转身离开。
她步履稳静,背脊却绷得笔直。狐裘曳地,裙裾在青石地上掠过一线冷光。
钊翮负手立在灯影中,目送她离去,眸色晦暗。
面上功夫已做足,夫妻情深,忠义两全。
可实际上,他最希望的,仍是宋懿安留下,作一枚可以左右生死的筹码。
夜深后,楚六楚肆二人故意在宋懿安房门外密谈,声音不大不小,将将好让她听见。
“急什么,爷有安排,连秦王都未尽知。”
“小小嵫关,守则守,若实在守不住,弃了便是。”
檐下,宋懿安素衣素裳,脸色苍白,薄唇微抿。她指尖摩挲着一枚玉珏,上面的螭龙纹细致盘旋,微微硌手。
玉珏是宋屹钏早年亲赐,给她用来当护身之物。此刻,却像一块压在心头的冰。她睫羽微颤,心脏像被细细的针扎着,每一下都沉闷刺痛。
宋懿安知道,这一切不过是故意演给她看的,于郁珂,留在身边是保护是庇佑,而对自己,钊翮明里暗里的挽留却是带着几分斡旋博弈后的意味。
不过,她依旧选择顺势而为,因为皇兄交代过要盯紧钊翮与郁珂。她反复这个借口来麻痹自己。
她留在这里,是为履责。
不是为了那点还没萌芽便悄然消失的情愫,更不是为了豆蔻时对白首不疑这四个字残存的期盼。
可这一夜,再难安眠。宋懿安闭上眼,唇角挂着一点极淡的笑。是自嘲,是心死,是恨意慢慢磨成的妥协。
帷幔低垂,室内光影昏沉。
翌日,城东,浮石州署。
郁珂将敖妄宁与何婉安安顿于一处僻静的宅子中。春水初融,院墙斑驳,枯枝败叶堆在墙角,风过时呜呜作响。
抵浮石三天有余,郁珂日日亲自熬药煎汤,像与世隔绝的隐士,静静地过着孤悬一隅的日子。
又是一个温着药汤的下午,郁珂边小心着火候,边在小厨房倒腾着些果腹的简单吃食。
她本不是一个会做饭的人,早些年在西京与小满同住,那丫头甚至借口减肥,用膳时跑个没影儿,而后被她在邻居李婆婆家偷吃咸菜馍馍。
郁珂总让人感觉淡淡的,不染世俗,也不在意旁人过多的事情。但其实她享受街头巷尾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乐趣,饶是因为年幼时在云盖庐长大,未曾多听这些。
此刻,她的耳边便隐约传来篱笆外几个妇人的闲话,
“听说没?大理那边,打着景和郡主名头,兵马已经打下来几座城了!”
“还有朝岐,说是皇后被囚困在我们大鄢,也要动兵了!”
“哎呦,还没过两年安生日子,又要打仗了…”
药勺微滞,药汤晃荡着溅湿了袖口。
郁珂垂眸立在炉边,药气缭绕,将她整个人笼在一片淡淡雾气之中。
心脏像被无形的钩子狠狠拽了一下。
聂璟。
即便还在郧国公府时就放出了自己的消息。
即便早知他不会袖手旁观,
可亲耳听到以自己为由头挑起的战事,亲耳听到许久未闻的人名复又出现,郁珂还是难以掩住心底那点细小而苦涩的动摇。
她苦笑一声。
若在那般抉择面前未曾选她。
那如此大动干戈地起兵便也不是为了她
或是为了棋局,或是为了江山。
郁珂闭了闭眼,将那点微弱的温情强行压下,药汤沸腾的咕嘟声在耳边响起,像极了风暴来临前最后的喘息。
她轻轻掸了掸袖口,捧着药盏,缓步穿过碎石铺就的长廊。枯叶碎裂在郁珂脚下,发出微不可闻的声音。
阳光稀薄,旗幡残破,在高墙上飘摇如鬼影。她拢紧狐裘,眼神清冷而坚定。哪怕风雪压顶,哪怕乱世沉沦,
她也要护着残存的一点温柔,一步一步,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