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正月初一只剩十余天,纵使军务繁重,营中却不免渡上一层年节的喜悦,细碎的嘈杂声愈发多了起来。
郁珂自回鄢,就被钊翮安置在离他和宋懿安住所最近的偏殿内。明明知道师父师母处境堪忧,她时时哀求钊翮,却始终得不到一个前往探看的机会。
时间一长了去,郁珂也失了耐性,每每钊翮踏入门楣,便如坐化的菩萨般不言一语。郧国公自知理亏,也不恼,见她不予反应,便看一眼就离开,二人关系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冰点。
是日腊月二十八,大军内开始分食牛羊肉,上千头牲畜被引入军营,在炙热的目光中被一刀刀划开,化作行军鼎内翻腾的肉糜。
钊翮作为督军分得一大盆,与宋懿安一同进了些。虽京中不缺美食,但在西南边境一月有余,难得如此鲜美,连宋懿安都忍不住多食了些。
钊翮又盛了碗,提着食盒往郁珂那处走去。
进门后,他咧起了嘴,将那羊汤拿了出来,放在桌上往郁珂那处推了推。
“阿虞,你且尝尝,军中炊员手艺不错,汤还是热的。”他一双瑞凤眼带笑,直勾勾盯着垂首梳头的郁珂。
屋内片刻沉寂。
几日来屡屡受挫使得钊翮面上有些挂不住,他抄起瓷碗径直走到郁珂身边。镜中人侧了侧脸,却还是保持着缄默。
钊翮钳住郁珂肩膀,用力将其翻了过来,而后便舀了勺汤往郁珂口中送。
郁珂皱眉,侧首避开了伸来的汤匙。钊翮见状勃然大怒,重重将瓷碗砸在案上,攫过郁珂下巴硬将汤匙塞进了她口中。
“给我张嘴,”钊翮咬牙道。
羊汤顺着郁珂下颌流过,没入衣襟,将领口一片染成亮黄。
她还是垂着眼睫,置若罔闻。
“好,想看敖妄宁和何婉是吧,我带你去”盛怒的钊翮顾不得郁珂反应,拽住郁珂的手腕便往外拖,引得郁珂一阵踉跄。堪堪站稳,钊翮眯眼凑近,带着几分戏谑在她耳边吐息,“做好心理准备啊,阿虞。”
地牢石阶蜿蜒如蛇信,火把将二人身影投在渗水的砖墙上,扭曲成纠缠的鬼魅。眼前敖妄宁右腿狰狞的箭疮刺入眼帘,他琵琶骨被刺穿,连着双臂被吊在刑架上。青衫已被刑具刺的不成样子,身上脸上俱是伤口。
何婉情况稍微好些,被锁在一旁的笼子里。尽管如此,她脚踝腕骨被铁链磨得血肉模糊,惨白着脸皱眉闭目。
“瞧清楚了?”钊翮的叹息混着瓷盏碎裂声刺入耳膜。纵身边有人窃语,夫妇二人也均无有反应,不知是晕了过去,还是无力抬头。
“畜生…”她嗓音发颤,脚步却如同灌了铅一般定在原地。郁珂没有丝毫勇气走向刑架,去观察二人伤势,“你只会用这种伎俩吗。”
沉水香骤然逼近,钊翮从背后箍住她腰肢,指尖抚过她颈间随呼吸起伏的脉络,“阿虞猜,师母腕上那只翡翠镯,能挨几下?”温热的唇贴上她耳垂,吐息却比蛇信更冷“或者你想听一听玉碎的声音?”
郁珂的指甲陷进掌心。
一小卒蓦地闯入,在郁珂眼皮下举起了锤子。
耳边传来铁锤破风声,接着是何婉压抑的呜咽。她浑身颤抖如风中残叶,却被钊翮铁箍般的手臂锁得更紧。
“乖些。“他的犬齿厮磨她耳后,“你抖一下,我便加一下,你还没听够吗?”
“停下”,郁珂大喊,却得不到回应,眼前敖妄宁闻声抬起了头,满脸血污却扯出一个丑陋的笑脸,“丫头莫哭,我和你师母…”
钊翮一鞭挥了上去,将敖妄宁的声音击退,只留下一声闷哼。
郁珂反手抽出鬓间银簪,却被他拧住腕骨按在窗棂。雕花木棱硌得后腰生疼,钊翮膝头抵进她裙裾,温热的唇擦过耳垂“好阿虞,这就是你给我的回应?”
他攫住她下颌冷冷看着,眼前女子面色惨白,眼底却烧着倔强的火。
“杀了我。”她嗓音淬冰。
“我怎舍得?”钊翮低笑着吻了吻她耳坠,齿尖厮磨敏感软肉,“我要你日日看着,直至你甘愿有一天为我俯首。”
“给你一次和聂璟一般的机会”,钊翮在郁珂脖颈上游移,“你会选什么?选恩师性命,还是选你可怜的自尊?”
郁珂的双目殷红,狠狠咬上钊翮的手背,一时血流如注。他反倒更兴奋地轻啄她颈侧,像毒蛇盘踞濒死的雀,“乖乖做我的笼中雀,我便让师父师母安度晚年。若不然”
他顿了片刻,“你猜裴明绪大军赶到时,还能不能接回完整的两具尸首?”
烛火”啪”地爆开灯花,地牢水缸内映出两人交叠的身影。他掐着她腰肢的力度仿佛要将骨血融进自己身体,却在听见更鼓时骤然松手。郁珂顺着窗棂滑坐在地,月白中衣上还沾着他的掌印。
“好好思量。”钊翮将药瓶掷在她裙边,身上袍子扫过门槛时,他又恢复一派端庄君子的模样,扬着下巴漫不经心道,“师父他老人家的腿可等不了太久。”
郁珂抹去眼角溢出的泪水,疯了一般喝退那小卒,他见着督军离开,本也就停了手,而今被劈头盖脸一顿骂,也灰溜溜窜了出去。
她冲到何婉面前,情难自抑,红冰乍落。
素来精致的师母伏在草垛边,云鬓散作枯草,腕间翡翠镯碎成三截,正随着她抽搐的指尖在污血里泛着幽光。她右手被重锤生生敲断,骨茬穿透皮肉,不自然地扭曲着。
郁珂伸出手,却不知如何去扶,有些呆愣地将青砖地沁上湿痕。
何婉伸出尚还染着红玉甲的左手,抚上郁珂脸颊,替她擦去一行断肠泪。“无妨的,阿虞,你师父早算出我们命中有此劫,造化弄人,不怪你,莫要自责,阿虞…”
何婉一直都是一个爱美的女人,早年除了打扮自己,更爱折腾长相喜人的郁珂。除去为了让她肤白素净,天天让她泡那药浴外,也总爱给小小的她描眉点唇,编发着衣。郁珂不过总角岁数,又日日被敖妄宁追着学这学那,一般早早的闻着师母身上的味道,在何婉怀里睡去,任凭她摆弄。
郁珂幼时失恃,也形似失怙,被钊翮捡到带去云盖庐时竟在街上讨饭吃。小小的女娃脏兮兮的不敢与人讲话,却知分寸懂礼貌,惹得夫妇二人疼爱非常,十多年来视若亲女。恨不得将天上月都摘下给她。
郁珂自然知晓,心中自责更甚,若非自己被钊翮所困,师父师母便也无须遭此大难。
“都是因为我。”她喃喃道,而后突然发狠地撕扯自己的头发,素钗落地时扯下半绺青丝。当年为给师父贺寿,她曾跪在药师佛前求"松鹤长春",而今这满手缠绕的断发,倒像是佛堂香案前烧尽的线香灰。
月光漫过她痉挛的脊背,在她身侧留下如墨的黑影。郁珂重重叩首,青丝委地如泼墨
殿外朔风卷着碎雪扑灭残烛,黑暗中,宋懿安寝殿的轮廓在连营尽头若隐若现,恍如幽冥鬼火。
帝姬正对镜卸去金丝护甲,铜镜忽映出个踉跄身影。"郁姑娘?"她惊愕转身,却见对方罗袜沾满血污,月白裙裾似风中残蝶。
"求帝姬救我师父师母。"郁珂伏地长拜,额角似无知觉般磕向地面,直至一丝醒目的血迹出现。
三更梆子敲碎雪夜寂静时,郁珂跪在偏殿佛龛前。观音低眉拈花的慈悲里,郁珂恍惚听见云盖庐的雪落在窗棂。
铜镜映出她苍白如鬼的面容,金丝笼的阴影正一寸寸吞没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