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的驿站马厩泛着腐草气,月光从破败的棚顶漏下,在干草堆上织出细密的银网。钊翮的皂靴碾过草料,碾碎的枯梗发出细微的脆响,似毒蛇吐信。
暗桩的铜烟锅在青砖叩出鹧鸪声,那是兖王在密函中定下的暗号。
"落雁坡义庄东厢第三、二十一至二十四棺。"他抖开户部文书,盐粒从夹层簌簌而落,"除与王爷定好的二百担铁外,还存有一百担雪花盐,够北疆军的战马舔三冬。"
来人头戴斗笠,身穿姜黄驿使制袍,抚着青骢鬃毛,马儿不安地刨动蹄铁,"王爷问余下的..."
"叫王爷莫急。"钊翮踢开草料,露出底下"赈灾"封条的木箱,"秦王那里还需百担等着喂豺狼,某得慢慢来"
檐角铁马突然叮当乱响,二人齐齐噤声,宋懿安的胭脂红狐裘分外醒目,来时惊起梁间寒鸦。
"国公爷夤夜会客,倒比白日批阅公文还勤勉。"帝姬的缠枝莲绣鞋碾碎盐粒,小跑着过来挽住了钊翮的臂膀。
她指尖划过钊翮腰间鱼袋,玉带钩相撞,清脆如裂冰。“此人是…?”
“无谁,不过是赶来送信的。”钊翮反手扣住她腕子,掌心贴着她跳动的脉搏,温热的触感透过薄纱传来,“为夫好歹统管盐政,沿路上的各州府心有猫腻,赶不及来同我通气儿,无需费心。”
月光将他眉骨投下的阴影拉得极长,宋懿安看不清他的眼睛。
她未多管那急匆匆作揖离去的驿使,只抬眸看了眼钊翮,轻声道,“那你呢,你有猫腻吗?”
钊翮置若罔闻,伸手揽住宋懿安的肩,裹着她往客栈内走去,狐裘上的暖香混着夜风钻入鼻息,“更深露重,莫沾染了寒气。”
二人相携回房,烛火摇曳,映出帐幔上交叠的身影。待耳边呼吸渐稳,钊翮悄然起身,披衣推门而出。楚肆早已候在廊下,手中捧着沁染龙涎香的御史台素笺。
烛光幽微,钊翮提笔蘸墨,朱砂在纸上蜿蜒如血。
此行怕秦王作梗,火烧击筑轩前钊翮便偷偷进宫面了圣,称西南盐铁上报的数目有误,疑有贼人暗中挪用,想寻个面上过得去的理由私访调查去。
老皇帝自然不傻,当他提了火烧击筑轩后以监军说法将功折过时,老皇帝哼笑一声,却还是摆摆手答应了。
钊翮能猜得出来,虽然老皇帝器重这两个儿子,但作为起兵造反夺得国玺的天子,自然多少会忌惮拥兵自重的兖王。
否则那些和自己一样有从龙之功的武将,又怎会削了兵权,在那无粮无财的地方领个虚职。
秦王其实是皇帝选中的接班人,自己的赐婚除了有康宸妃助力,更多的是为了让盐铁无法为兖王私用。
至于为什么愿意帮钊翮掣肘秦王,钊翮心下也了然,大抵是因为这皇帝觉着高处不胜寒,还想多做几年能指点江山的真龙。
有人赌错了,他一边研墨一边想道。
正在逐字考量如何回禀皇帝和秦王时,楚肆扶着一瘸一拐的楚叁进屋直直跪下,在一下接一下的磕头声中,楚叁闷声道“属下办事不利,求爷责罚。”
他身上一股浓厚的血腥气,引得钊翮眉目紧皱,“有话说话”。
“属下听爷的吩咐,一路跟着郁姑娘出了屿城,暗中保护其左右”,楚叁飞速抬眼瞥了下黑脸的钊翮,继续道“果然如爷所说,那赵恒颜的儿子赵丞珏一直伴在姑娘身边,二人看起来十分熟络。在威楚府时,郁姑娘一行人遇到溪峒蛮攻城不得已被冲散,混入流民。”
笔尖一顿,朱砂在纸上洇开,如一滴血。钊翮缓缓闭目,脑海中浮现郁珂与赵丞珏扶持而行的画面,握笔之手泛着青白,胸口如压巨石。
十余年前在云盖庐,她亦曾这般待他,可如今那份温柔被不少人分去,自己却再也未体会过。
“兖王得信后,一路上也在追缉郁姑娘,只是方式粗暴,不似爷所嘱托。在前往善阐城路上,郁姑娘逼我们出手阻击兖王,自己带着赵丞珏脱离了我们视线,最后只剩我一人找到赵丞珏时,他被围堵地筋疲力尽,被一队溪峒蛮子架走了。”楚叁不敢再看钊翮反应,一股脑讲完一切后,只发觉上座那人沉默良久。
“郁珂人呢,她如何了。”
“小人一路追去善阐城门口,看得不真切,但郁姑娘被似是大理王妃的人接走了。”
“聂林婼…”能在边城及时救下郁珂,多半是秦王暗中告知了去向。
宋屹玔既想让大理承送回郁珂的恩,又让自己与大理走私盐铁落下把柄在他手中,果真是好算计。
但至少郁珂此时算得上安全。
楚肆见二人无言,又提“此事后,插在兖王军中的楚捌传消息来,说溪峒蛮要用赵丞珏换他们刚被俘的大将,兖王似是不想答应。”
钊翮带着扳指的手轻击桌面,内心混乱的思绪蓦地拧成了一股绳。
“呵,我还得多谢这小子”。钊翮在"剿匪耗铁器二百担"处添了个墨点,而后将这整张纸团成一团丢进了火盆里。
火焰腾起,映得他眉眼森然。
“楚叁,你且好好养伤,莫耽误日后用你。”钊翮淡淡抬眼,看着楚叁松了口气后退出了屋门。“楚肆,你去给兖王放个信,说某愿意再用百担盐换一个双赢的机会,只要等着我去换俘。”
终于不用再为了搪塞皇帝胡乱编那借口了。
只要灭了溪峒蛮,所有的假账,都会被这开不了口冤大头抚平。
四更的锣声响起,寂静了一整晚的天地忽然又逐渐有了细琐的人声。
钊翮唤来楚六,吩咐他去善阐城散个消息,务必让郁珂和聂林婼知道赵丞珏被溪峒蛮掳走受尽折磨,但最好不教她们知晓换俘的消息,只要当日出现即可。
楚六领命退下,钊翮也匆匆赶回了寝室,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狐裘下的气息尚存暖意,宋懿安的发丝散落在枕边,睫羽微颤。好巧不巧,她在睡梦中轻轻翻了个身,竟顺势将手探了过来,落在了钊翮的胸膛。
指腹温热,却不带半分依赖,只是极自然地攀附着他的存在。
钊翮偏头看她,细雪似的月光勾勒出她眉弯与鼻梁的起伏。她的气息近在咫尺,淡淡的梅花香混着狐裘的暖意,叫人一时辨不清眼前人是在沉睡,还是——早已醒着。
果然,宋懿安指尖微动,拇指缓慢地摩挲过他的襟边扣结,如同一场若有若无的试探。
“睡得可真稳,”他低声道,语气里半带调笑,“竟连我这等心狠手辣的奸臣夜半归房也不察一二?”
宋懿安并不睁眼,只缓缓靠得更近些,将下巴搁在他肩窝里,声音软绵,像是睡梦中呢喃:“心狠手辣?说得倒像是你一人演的本子。”
“演与不演,你我心知肚明。”钊翮挑眉,语气并无多少真情,却带着一种熟稔的亲昵。他并不推开她的靠近,反而懒懒伸出一只手,将她搂得更牢些。
宋懿安在他怀里轻轻笑了,像是极其满意这场过火的虚伪表演,“这样也好。你我都不信旁人,只有在彼此身边,才不至于冷得太快。”
宋懿安唇角噙着笑,却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慢悠悠问了一句:“你说……若是赵丞珏真的护她入了大理,郁珂会不会,心头一软,便许了他个什么将来?”
她语气极轻,像是无意的打趣。可她指尖描过钊翮的心口,轻飘飘的,像雪落在未熄的炭灰上。
钊翮眉峰一跳,声音淡得几近冰冷:“你也学会撒娇了。”
宋懿安挑眉,“可惜你向来不爱听。”
他却没接话,只翻身将她困在臂弯间,呼吸掠过她发丝,低声一笑,“撒娇之前,先想清楚要往哪颗心撒。”
宋懿安抬头看他,眉眼间笑意未减,却分明有些讥诮:“你倒还有心。”
钊翮静了片刻,忽地俯身贴近她耳廓,语气极轻,“她若真许了旁人将来……我会让那人没命看到。”
说罢便阖眼不语,像是真困了般抱着她沉沉睡去。
帐幔外雪影斑驳,屋内烛火早已燃尽,二人相拥着沉入夜色,仿佛各怀鬼胎的鸳鸯,彼此为刃,却偏偏缠绵成梦。
宋懿安闭上眼,掌心仍贴在他胸口上,指尖感受着那人的心跳,缓而沉稳
真想剖出来看看,究竟是什么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