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色浸透官道时,郁珂正在镖队的青帷马车里整理行囊。窗外,秦王安排的"福威镖局"队伍正缓缓前行,二十八匹驮马在雪地上踏出深深的蹄印。
"翻过鹰嘴崖,明日就能到泸州。"行至第十三天,赵丞珏策马靠近车窗。青年今日换了身靛青色短打,腰间云纹玉牌用粗布仔细包裹着。他说话时呵出的白气在寒风中迅速消散,"姐姐可还习惯这长途跋涉?"
郁珂听了他的话,微微颔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的红绳。那里系着一枚螭纹玉韘,是秦王交给她的信物。阳光透过车窗,在她素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宛若碎玉浮金。
车队忽然停了下来,前方传来粗嘎的吼声。
郁珂掀开车帘一角,看见十几个衣衫褴褛的山匪拦在隘口。为首的独眼汉子手持柴刀,刀刃在阳光下闪着寒光。王镖头回头请示,这个满脸刀疤的汉子自从知道这趟镖的真正主顾后,对郁珂总是格外恭敬。
"照旧。"郁珂轻声道,声音如清泉击石。
王镖头立刻举起杏黄旗,镖人们紧紧攥着大刀,随时准备动手。更远处的松林间,隐约可见几道灰影闪动。山匪们见状,骂咧咧地退开了。
"奇怪。"赵丞珏收剑入鞘,眉头微蹙,"这些山匪看似凶悍,却不敢真动手。"
郁珂望向道旁界碑。
碑上"剑南道"三个字被划了道新鲜的刀痕,旁边刻着歪歪扭扭的南诏文字。她捧起茶盏,看着浮沫渐渐凝结成破碎的图案。
次日清晨,车队在大雪山隘口休整。天色刚亮,雾气如银絮般缭绕在山腰,山风掠过林梢,卷起一树残雪。郁珂裹着狐裘立于山路旁崖壁,远方雪峰在天边显出一道浅金的轮廓。初升日光由峰顶一线泼洒而下,如炽火熔金,将皑皑雪原点燃。
那一刻,郁珂心头一动,倚杖缓缓走近。云气被晨光刺穿,仿若神明拨开云幔,亲手洒落这片恩泽。
赵丞珏寻着踪影赶来,见她定定伫立山风中,忍不住低声问:“在想家?”
“不是。”她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山风卷起她鬓边碎发,露出耳垂上小小的红痣。“小时候师傅说过,见日照金山者,当有后福。”
“那岂非我俩都有福气?”赵丞珏随口接道,笑意洒脱,“那我今后也混个将军当当,告慰告慰我爹娘。”
郁珂转头看他一眼,眼中多出几分含蓄的笑意,“将军之志,不靠天象。”
赵丞珏挠了挠脖颈,目光却落在她被风吹起的鬓发上。那发丝极细极软,贴着她耳侧飞扬,白裘映雪,映得她如月中人。
郁珂最后看了一眼那景色,开口道,“时候也不早了,走罢。”
两人一前一后,踩着未化的雪痕回了营地。此时众人已燃起了篝火,香味在寒夜里氤氲,王镖头捧着一壶烈酒,正招呼赵丞珏过去坐一圈。
郁珂坐到毛毡上,按以往惯例低头将整块干粮掰开,递给了身侧狼吞虎咽的赵丞珏。
少年伸手接了过来,声音里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动,“姐姐总是这么体恤我,小弟此生无以为报!”
郁珂微微一怔,没回应,只淡声说了句:“吃慢些,别噎着。”
这几日,赵丞珏每顿饭都格外努力,狼吞虎咽间仿佛在同什么作战。她见怪不怪,只觉这青年精神头实在好得出奇,明明前阵子还浑身是伤,如今却活蹦乱跳,整日东奔西跑,一副要把这趟逃难过成镖队冬游的架势。
晚上驻扎时,帐外那群男人还在喝酒畅聊,闹哄哄的叫笑声混着篝火的爆裂声,让裹着毯子准备入睡的郁珂多了几分安心。
一夜无梦,郁珂起了个大早,在河边洗漱时,耳畔突然传来熟悉的声响。
她回头,见赵丞珏发间凝霜,袖口是冻雪拂过留下的印痕。他脚边拴着两只黄羊,一动不动,却仍能看出昨夜折腾的成果。
她诧异地挑了挑眉:“你去哪了?怎得弄得满身是雪?”
“怕你饿。”赵丞珏嘿嘿一笑,将猎物架在手上,“一连几日只吃了那么点干粮,连那半个馍都分给我。我寻思着你是舍不得吃,全省下来想留给自己。想着好歹打点野味,叫你能吃点热乎的……”
他把柴火往雪地上一扔,仰头咧嘴一笑,像是邀功,又像是要掩饰自己的疲态:“可巧了,那几只黄羊往雪洞里钻,差点给我摔下来,好在命大!”
郁珂神色一顿,沉默片刻,忽地垂眸低笑起来。
赵丞珏见她忽而笑了,有些摸不着头脑:“你这又是作甚?”
“你等着。”
郁珂转身回到临时搭起的帆布营中,从小包袱里翻出一只皮袋,又解开了系在衣袍内衬的暗格。
赵丞珏本还想问她做什么,下一瞬,那细白指尖一一摊开:一小卷蜀锦包着的脯肉干、两枚精致的蜜饯、几粒干果,还有两枚大理官银和一只银票——其面值大得足以买下座饭庄。
他张着嘴没出声。
“我不是舍不得吃,只是吃得少。”郁珂语气平静,“路上需要照应,我想让你吃饱些。”
赵丞珏喉结微动,半晌才干巴巴地道:“你早不说!”
“你也没问。”
“我还以为你是苦大仇深、落魄逃难呢。”
“我确实在逃。”
“……”
沉默半刻,他闷声坐下,低头拎过刚摘下来的黄羊,胡乱刮去皮毛,也不吭声。
“生气了?”郁珂侧首看他,眉眼带着点掩不住的笑意。
“没有。”他闷闷地说,“就觉得……英雄救美了半天,结果美人家底比我都厚。”
这句话让郁珂忍俊不禁,终是没再多说,只转身去生火,轻声道:“不过,我很感激。”
她语气认真,不含玩笑。
赵丞珏抬头望她,勾唇笑笑,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待我洗下这件衣服就出发,午时让你尝尝我大哥传我的手艺。”
两个多时辰后,队伍在溪口遇上一对逃难的母女。女人衣裳褴褛,背着个五六岁大的孩儿,眼神惊恐,欲言又止。
众人皆默然避让,唯赵丞珏牵马停在她们面前,解下实则也破了个洞的外袍披在那小孩肩头,又将自己的干粮袋塞给妇人,“带孩子上山道,冻着可不行。”
那女人连连磕头,孩子抱着干粮不敢说话。郁珂在后车帘里看着,只淡淡抬了抬眼。
“赵护卫,若他们是探子,我怎么办”,她回程时轻声问。
赵丞珏咧嘴一笑,“可他们不是,若真是,那我只能杀了她们了。”
郁珂本也无意真责怪她,只顺势问道如此心善怎么复仇。
“是啊。”他挠挠头,“可复仇归复仇,我也不是块铁。”他的笑里带了点不易察觉的苦涩,却也隐着倔强。
郁珂没有答,只将又翻出些果子干粮重新包好,默默放进赵丞珏的手里。
午时,一夜行至谷口时,风大得出奇。郁珂披了帷帽坐在崖畔,赵丞珏拖着黄羊走近,而后又离开,握了柄匕首过来,弯腰在她面前蹲下。
“来,我教你用这个。”
“你准备罢职吗?”郁珂懂他意思,伸手接过那东西,在手中掂了掂。
“自然不是,手熟了之后即使没有我你也能防上一防。至少比做刀下鱼强。”赵丞珏的掌心暖意透过刀柄传来。他收起笑意,低声道:“我见你指骨细,肯定不惯拿重兵器,这种最合你。”
他语气不似玩笑,带着一种认真与尊重的坦诚。郁珂握住那柄刃,沉默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山风穿谷,她袖摆被吹得簌簌作响,眼中却多了分难以言说的坚定。
郁珂没处理过羊,扒皮时用不惯匕首,废了半天劲才按照赵丞珏的意思弄好那些。赵丞珏看着郁珂吃瘪乏力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而后接过短刃,细细教她如何握刀如何发力最是方便,郁珂看的认真,却还是在赵丞珏将那羊开膛破肚时偷偷离开了会儿。
太膻了。
一顿饭吃得还算热闹。赵丞珏胡乱收拾,指尖冻得泛红。郁珂见他结束手上活计,唤他过来,取下背包,利落地将剩下干果和脯肉包好,塞进他衣袋里。
午间山风带来远处的气味,一行人收拾妥当,再次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