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日,郧国公府来来往往不断有人拜访,昨个儿是谢家夫人备了个礼来探听探听消息,今儿又是刘家小姐托着关照些自家的七大姑八大姨,宋懿安本就疲于应付这些个关系,又涉及到政事,干脆称病谢客当了甩手掌柜,教人全堆到郧国公那儿。
钊翮下朝一步三请,前前后后花了一个多时辰才逃回了府上,转眼一瞧那二人午膳均已用毕,只得梗着脖子拂袖回了书房叫铭喜随意上些吃食。国公夫妇晚间在主屋内商议许久,一拍即合,隔天钊翮便告病休沐,请了太医来作证。那夫妇二人抱着手炉窝在棉被里,热的满头大汗身子虚浮,太医虽瞧出他俩虚假的很,倒也不愿徒生事端开罪公爷帝姬,按风寒上报了去,给了郧国公府闭门的机会。
这二人是闲了下来,却是苦了郁珂。白日里不仅帝姬缠着要寻她听琴闲扯,还要应付钊翮时不时的殷情或盛怒,更难提三人同桌用膳时帝姬聒噪二人缄默的尴尬气氛。
约莫着闭府第六七日时,屿城冬天的第一场雪降了下来。本是夜间稀稀拉拉飘着的,到了早上愈下愈烈,折梨园的小径飞檐皆覆了层白。
郁珂遣阿洹拿来了宋懿安送的那件白狐裘衣,饶是康宸妃照着宋懿安的身型剪裁的,披在郁珂身上有些短小。她拿上手炉,叮嘱阿洹莫要冻着,便推门到了院中。
冷风横袭,风雪漫卷,郁珂站在檐廊之下,伸手去接那些个乱飞的冰团。蕤儿便是在这样的风雪天出生的,郁珂有些出了神,眼睫怔愣望着屋脊上快被淹没了的吻兽。彼时聂璟失联,自己大着肚子在西京王府强撑一口气,若非小满和周温胥合起伙来哄骗自己什么紫气东来王爷凯旋,估摸着便也无有如今的郁珂。
转眼蕤儿已近两岁,自己也已经离开一年,不知那浑小子长成了何样。聂昶起兵反的时候他才堪堪会爬,料想如今已是能走,或许也会问聂璟娘亲何在罢,郁珂勾唇笑笑。
宋懿安抬脚跨入门槛,眼前人便是白衣乌发,身形纤秀。雪粒纷纷然,落于她眉目皓腕间,似雪中白狐,又似梦里仙娥。宋懿安出声喊了几声,见她无甚反应,便疾步到了郁珂身边,伸手拍了下她的肩。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郁珂被吓了一跳,伸手搀住了阿洹,这才扭头看向来人,“帝姬在我折梨园听了雨还不够,此番是来赏雪的吗”
“假装生病,又组不得宴叫不得戏班子,你这儿可是唯一的消遣了,难道还不允孤来看看?美人儿,给孤来首应景的曲子听听”宋懿安边讲边走,伸手欲推门进屋,被郁珂拦了下来。
她伸手拂去宋懿安发髻披风上还未融化的雪粒,温声道“莫要嫌麻烦不等罗盖,这屋内暖和,落得一身雪进去届时化成了水,湿了衣裳不说,冬日里真染风寒了可不是小事”。
帝姬杏眼圆圆,嘟囔了一句什么并未听清,等郁珂掸尽了便顶着一张和身上璎珞纹火鼠皮披风一般颜色的颊面窜上了贵妃榻,抱着手臂等郁珂落座。
郁珂给阿洹使了个眼色,教她去将屋内炭火燃旺一些,而后也施施然到了宋懿安身旁为她斟了碗热茶。
“妾刚刚在想犬子”郁珂不紧不慢道。
宋懿安一口茶水喷了出来,来不及整理,胡乱抹了两下嘴巴,“行,行的。我知道你那个儿子。”
“我如今已过花信,寻常人家纵是二三子也是有的,我有儿子也非什么稀奇事。”郁珂含笑将帕子递给眼前人,又道“不过帝姬怎得知道我儿身在何处?”
“你不是朝岐皇后吗,你儿子那么金贵除了在西京东宫还能在哪”宋懿安让屋内伺候的下人全退了出去,挑眉瞄了郁珂一眼,而后开口道“这些天你也没说明,我也未挑破,今日这般开门见山是为了什么。”
“帝姬怎的确信妾是那朝岐皇后。”郁珂没急着回答,撑头看向眼前突然认真起来的人。
宋懿安顿觉好笑,仿着郁珂的动作伏在茶几上,“孤又不是蠢的,你既不藏着掖着,我又怎能不知。懂规矩知朝纲,看着似高门贵女,却连屿城平头百姓都津津乐道的储君人选都不知,再者聂璟的皇后被挟持失踪,民间称其美貌似天上仙女,人间无有,此间种种都无需一一对应,三两条便已明确。”
“帝姬果然聪慧。”郁珂眉眼弯弯,起身站定,规规矩矩行了个稽首礼。
宋懿安无有动作,还将头撑着侧身看向身前跪着的郁珂,哼笑一声,“果然这段时日同我都是虚与委蛇,就等这天呢吧”
“非也,妾打心底里将帝姬看作挚友,否则这么大的事情也不敢轻易开口。”
宋懿安看地上跪着的郁珂双眸明亮,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无奈翻了个白眼,伸手将她拉了起来。
“想回朝岐?还是想去大理?之前孤听闻你给裴明绪递信未果。你若是这个念头,照牒和路引孤可以帮你解决”宋懿安指尖敲着桌子,脸上无甚表情“只是你若自己路上被钊翮找见带回,孤只能撇清自己。”
秦王和钊翮利益相连,自不会因为后宅女子反目,宋懿安不能也不该成为嫌隙的破绽,郁珂自然明白。“妾不懂,妾只知过几日郧国公夫妇大办府宴,冲冲病气以礼谢罪,妾与某公子眉目传情私相授受讨了个赏,必然算不到帝姬头上。”
此番轮到宋懿安呆愣在了原地,她未曾想郁珂这般豁得出去,为了潜逃步步为营连名节都能舍。她擦了擦头上的虚汗,有些尴尬地呵呵两声算是做了回应。
“这…这我管不到你”
“妾明白”郁珂眨眨眼睛,又认真作了个揖,“妾谢帝姬隆恩,不过还请帝姬做两份路引,阿洹那丫头我会与她明讲,且看她是否愿意与妾同行。”
“你还真是个好主子”,宋懿安撇撇嘴,未言反对,拍拍身下的贵妃榻示意郁珂坐下,二人促膝长谈,将那府宴的计划从头到尾定了个明白。
商榷结束后,屋中一时无话,只有窗外风吹雪落,簌簌作响。
郁珂收了笑意,起身替宋懿安续了茶。素白茶盏中热气氤氲,雾气拢在她眉眼之间,那双眸子里沉着安静,透着一股清明自持的光。
“帝姬早便猜到了吧,就在等我主动提及”,她轻声道,话虽没挑明,却像是在寒夜里推开了一扇虚掩的门。
“确实早就猜到了些。”宋懿安并不掩饰,语气甚至带了点懒散。
郁珂垂眸,手指轻轻摩挲着茶盏纹饰,没有接话。
宋懿安支着腮望她,“你们好似都一个德行,什么都藏着掖着,一个个心里有数,却不肯挑破,巴不得旁人帮着说出来。”
“那帝姬今日为何要说?”
“因为我不是你们那种人。”宋懿安靠回榻上,慢条斯理地将茶盏放下,“孤没那么多耐性陪他们演戏。你既然不打算演了,我何必陪你装傻?”
她顿了顿,又叹口气,语气忽而软了几分:“我也不是来审你的……只是想着,你若真想走,别被谁抓回来才好。”
这一句,说得格外轻。
郁珂听懂了,抬头望着她,忽然一笑。
“帝姬……谢谢。”
这一声谢,不单是谢她给路引、许放行,更是谢她在这么多日的猜疑与默契之间,始终维持着那份微妙的平衡。
宋懿安偏头看着她,嘴角翘了翘,仿佛想说点什么,又咽了下去。
“你知道吗,”她忽然幽幽道,“那日我带你进宫赴宴,遇上那几个妃子在花厅嚼舌根,说郧国公府藏了个姿容过盛的婢子,是不是想勾引主君。”
她顿了顿,眸中寒光一闪:“我当时就气得不行,偏那几张嘴又贱得很。我只好后来当众赏你头饰,给她们看看我的做派。”
她语气带着些不屑,像是在替她骄傲,也像是在替她打抱不平。
郁珂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起身,从怀里取出一枚小巧的发簪,簪头缀着一粒红玉流苏,幽幽一响,在夜雪中分外清脆。
“这是我从朝岐带来的。算不上什么谢礼,但若帝姬不嫌弃,便权作一点心意。”
宋懿安伸手接了,拢在掌中端详了一会儿,笑意越发明显。
“嫌弃什么,红玉和我最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