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香四溢的轿内,听荷将茶点一一收回食盒内。
“郡主快醒醒神,就要到宫门口了。”听荷轻唤宋佑芙。
宋佑芙昨日歇的晚,今日却早早听到外祖母的传唤,要她这乖孙儿快来永康宫陪陪她老人家。佑芙揉了揉惺忪的眼,掀起帘子下了轿,听荷立马上前扶住她,让她乏力的身子能借势倚住。
待把宋佑芙送上宫内的专轿,听荷仍疑惑万分:昨日郡主分明比往常还早入睡半个时辰,今日为何如此困顿,看来晚间要即刻给郡主点上安神香才是。
等到了永康宫,宋佑芙也更清醒了些,脚步轻快便往殿内跑去,“外祖母,您最疼爱的芙儿来啦!”
李皇太后坐在榻上独自下着棋,专注盯着这盘错综复杂的棋局,殿外女娃娇俏的声音将她从沉思中抽离,修长的指尖拈起一枚棋,光滑的白子徐徐落下,双活。
眼神示意一旁的婢子将棋盘收起,李氏爽朗笑出声,“你这小泼猴儿,老远声音就传来了,快过来,让祖母仔细瞧瞧。”
宋家子嗣凋零,李皇太后和先帝启宗共同打下这片江山,启宗待李氏极敬重,夫妻二人相敬如宾度过几十年,哪怕站上权力巅峰也不曾有过妾室。夫妻二人只育有一子一女,便是现在的宣帝宋均逸和昭华长公主宋巽芳。
到了这代,更不得了,宋均逸多年无所出,三年前终得麟儿,大皇子身体却孱弱不堪。宋巽芳多年来也只得宋佑芙一女,小时候也体弱,虽无重症,但小病不断。启宗怜惜她,赐下国姓,取宋佑芙三字,得天子护佑之意。
好在宋巽芳这些年细心养着,宋佑芙还拜了左骁骑将军谢广平为师学武,现在康健得很,在府上和宫内上蹿下跳,很是活泼自然。可几位长辈还是把这宝贝珠儿小心护着,生怕有甚闪失。
宋佑芙卖乖地上前回握住李氏的手,转了个圈展示自己新制的藕色衣裙,回声应道,“近日芙儿一切都好,只是心里一直记挂着外祖母。”
她眼含担忧,有些害怕的往李氏怀里钻,汲取到外祖母温热的暖意方才安下心。
“老毛病犯了,人啊,有时候不得不服老。”李氏宽慰怀里的外孙女,想当初启宗揭竿而起,她陪着他征天下,那时可真是精力无限啊。可如今,老头子也离开她第四个年头了。
宋佑芙不满的从李氏怀里抬起眼,“外祖母,您总是说这类话让人难过。”
外祖父骤然崩逝令宋佑芙痛苦不已,她再无法接受任何亲人的离去了。
李氏歪头看她,笑容和煦温暖,将宋佑芙包围其中,伸手轻点宋佑芙额头,“是是,外祖母的玩笑话让芙儿不高兴了。”
她一定会撑住,毕竟——江山飘摇,齐朝不过区区两代人,绝不能易手,无论是谁的觊觎。
李氏自然的带过话题,很快祖孙二人在塌上就笑成一片。到了饭点,宋佑芙正欲起身同其一块用膳,李氏突然严肃认真起来,“芙儿,去一趟佛云殿吧。”
*
佛云殿,当今天子宣帝初登基才建成的宫殿,名字像是礼佛清修之地,可宋佑芙知道这是舅舅平日召见近臣的地方。尽管她在宫里犹入无人之境,也只在四年前踏足过一次。
皇帝舅舅有事找她?在佛云殿?
宋佑芙在路上怎么也想不出其间关联。
齐宣帝要见她需要绕这么多弯吗?先是外祖母清早突然召见,临到午时才刻意让她到这佛云殿来,皇太后还美名其曰正好把午膳一并解决了。
莫非上月偷溜出府,被舅舅身边的暗卫抓到了?
百转千回间,宋佑芙已进入殿内。恢弘宫殿内,身形瘦削的皇袍男子坐在御首,正殿上首中间悬着一红底金围的匾额,上书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海晏河清”。
宋佑芙好奇打量几眼室内威严的装潢,对着皇袍男子规规矩矩行了大礼,“芙儿拜见皇帝舅舅。”
舅舅抓她小辫子可有一手了,可千万别是揪她干的坏事啊!
齐宣帝从案牍前抬起头,脸色很是苍白,不见血色。他亲自上前扶起宋佑芙,又是一阵急咳响起。
心里的顽劣话顿消,宋佑芙抿抿唇,嘴角止不住向下撇,捏紧手指强压住哽咽,让语气欢快起来:“舅舅召芙儿来陪您用膳吗?”她刚就注意到偏殿餐桌上已经摆好膳了,拉起齐宣帝的袖口就往偏殿走,背过身时用攥在手心的帕子悄悄抹去冒出的泪花。
心不断往下沉,舅舅的身体每况愈下。连当世神医毛婆婆也只能费尽心力为其吊命,预言他的寿命不足五年。
偏殿窗边竟还立着一人,此人正是昨日吐血遁走的郭桁。他注意到宋佑芙微红的眼角,眉梢蹙起,这是怎么了?顾忌到齐宣帝在场,郭桁不好多问。
这厢宋佑芙刚跨进偏殿门便看到他,情绪稍提了上来,这两日总能在特殊的地方遇见郭桁,颇为好奇他怎么会在宫内。
“郭桁!”宋佑芙迎上少年,右手撑着下巴上下打量他,语气有些冲,“昨夜你突然跑走是什么意思呀?”小黑鬼好像总能无端勾起她的无名火,怎么回事?
“还有你……你身体可有不适?”又憋出一句话。
没错,她绝不是在关心郭桁,只是作为曾经的朋友礼貌询问罢了。
“咳咳……”郭桁被宋佑芙脱口而出的话呛到,伸手就要去捂住她那乱说话的嘴,他夜潜进长公主府的事就这样暴露在人前,还是在宋佑芙亲舅舅这。
气氛突然诡异起来,随后而来的齐宣帝听了也是一愣,很快想出因由来,朗声大笑,丹凤眼流露出光彩,那是帝王的睿智。
“郭桁,朕知你厚颜无耻,没想到你还胆大到夜闯公主府。”齐宣帝故意发话,昨日在郭桁这个小辈身上受了气,现在可要将他一军。然而,他忘记自家外甥女是个薄面子。
宋佑芙腾的脸色迅速蹿红,知晓自己口不择言,竟将这事脱口而出。
多清白的一件事啊,被她这番说出像染上了什么色彩。
虽则她与郭桁并无男女之情,但俩人毕竟长大,以后男女大防还是得注意。宋佑芙只能快步坐下,将全部注意力放到饭桌上。很好很好,都是自己爱吃的口味。
这头郭桁尴尬的摸摸鼻尖,也没开口,一向不好接近的少年脸上少有的有些羞赧,挪到宋佑芙身侧跟着坐下,耳根微红暴露出他内心的不平静。
在两人看来再正常、正经不过的行为,放到长辈眼里着实是……
齐宣帝随之入席,不再打趣俩人,和郭桁天南地北、侃侃而谈起来。只是多数时侯席间只有他的声音,郭桁惜字如金,很少应答。
“芙儿,你意下如何啊?”
温润的音色响起,将宋佑芙从暗恼中拉出来,她显然还没在状态,齐宣帝宋均逸又重复了一遍,“朕欲让你同郭桁一处,调查万水郡私兵一案,你可愿意?”
暗卫探查到万水郡人员进出复杂,半年来多出许多一口外乡音的民众。前些日子暗卫长照影还在万水郡渡口截获了一批火药。虽然震慑了犯事者,却也打草惊蛇。因此齐宣帝需要新鲜、不易察觉的人来调查此案。
大齐建朝不过三十余载,中原分裂刚刚平息,齐宣帝绝不允许这大齐江山被旁人轻易染指。
“我……”
宋佑芙张口想推拒,如此重要的事情,舅舅竟然将它交给自己?天子身边无数能人将士,就是郭桁她也知晓功夫不弱,人又聪明,才智武力远在自己之上。
交给她,能行吗?
宋佑芙局促不安起来,只有胸间的心脏砰砰砰不停跳动,越来越快,抬头望向宣帝,宋均逸神色依旧温和,笑意风雅,静静注视着她。
好像她的纠结、她的不解、她的担忧,以及她渴望独立成长的心都被他看透了。
宋佑芙定定神,听到自己说出了那三个字,“我愿意!”
话音刚落地,没待她反应,身侧的郭桁就快速起身向宋均逸作起揖来,“谨遵圣上口谕。”
又交代了一番,宋均逸摆摆手放二人离开。
他望着二人相携而去的背影,问身旁的近侍金德柱,“你觉得郭桁此人如何?”
“皇上,杂家认为这郭小公子——有点太不识抬举了!”
这几日金德柱细眼瞧着郭桁,就一毛还没长齐的瓜娃子,没见着什么能耐,口气倒是不小,对着当今天子也没有几分尊敬。
他看呐,要不是今日敦福郡主在这,怕是最后那个揖都不会作呢。
“金德柱,你在朕身边多年,没长进便罢了,凡事别妄下定论。”齐宣帝斜眼看这胖墩,摇摇头,敲打他一番,这些年只怕光长肉了。
宋佑芙回到府上,连水都来不及喝,便被母亲叫了去。
昭华长公主宋巽芳似是已经知晓齐宣帝的安排,将宋佑芙叫去又是一番殷切叮嘱,暗叹自己千防万防,也没猜中胞弟会在芙儿还未及笄时便让她去历练。既然事已决,她这放心不下的慈母心,终需接受。
如果宋佑芙连这都解决不了,往后的艰难险阻又该如何?
只是宋均逸安排随行的却是郭家那小子,令宋巽芳万分不解,他念旧情相信故人之子,宋巽芳却只道上梁不正下梁歪,有其父必有其子,思及此,又增派了好些人手暗中保护宋佑芙。
第二日,行程匆匆,俩人便出发赶往此行的目的地——万水郡。
郭桁看到宋佑芙只身会面时,还觉宋家心大。等感知到五里开外神秘莫测的暗卫,不觉好笑,终归不放心自己,给宋佑芙叠加了重重保护。
郭桁骑上自己的黑骏马,宋佑芙则骑着三年前爹爹送的神驹枣红马。出了城门,宋佑芙凑过来,一双眼盛满了好奇。
“郭小黑,昨日从皇宫出来,你又去了哪里?”她十分好奇郭桁过去六年的经历,还有他突然吐血的缘由,昨日出了佛云殿便想找机会问问,结果又被他跑掉了。
“怎么不来公主府上住?小时候你住的院子可一直在那呢。”
他才不去呢,满是灰尘的小院子。郭桁想,昭华长公主可不乐意他来。
“你怎么不说话呢?”
为什么要说话,郭桁暗暗咬牙,前夜是谁一言不发害自己彻夜未眠?
两人的马匹靠的愈发近,宋佑芙还在絮絮叨着,郭桁禁不住望向她那稚嫩的脸蛋。
“你身子不好吗?那日突然吐血,吓我一跳!”
宋佑芙不提此事还好,郭桁听到这,被宋佑芙叽叽喳喳的活跃声退下去的反骨又起来。
“平民百姓生存不易,身子骨可不敢不好。郡主您这娇贵身躯,自不会懂。”
手上也起了动作,捏住女孩的脸蛋晃了晃,还未及笄的女孩仍旧没长开,肉乎乎的手感很好。
“松手!”宋佑芙猛地将郭桁的左手打下去,狠狠瞪了他一眼。
“郭桁,先前一言不发,现在阴阳怪气给谁看,还有你再动手动脚,小心我不客气。”放下狠话,宋佑芙仍嫌不够。
“打小就爱欺负人!”说罢轻拍几下黑骏马的后臀,马儿听到指令往前冲去,待郭桁好不容易稳住黑骏马,吁声掉转回头,二人隔上了大块距离,她已经在枣红马上笑趴过去。
见到此景,郭桁像回到了多年前,那时的宋佑芙就是笑得这般开心,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突然绽开点点笑意,“怎么样,芙妹,尽兴了吗?”
“哈哈,看到你吃瘪。”宋佑芙甩甩鞭子,纵马来到郭桁身旁,挑挑眉接着道,“我很尽兴。”
谈话间二人又骑行了几里,官道上尘土飞扬,笑语却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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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