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飞雪 第8章 第 8 章

医院VIP病房里，寒飞雪尝了一口父亲刚刚挑选的橘子，酸甜可口。她放心地把剥好的橘子送到母亲嘴边。

母亲却还是看着她，一脸的迟疑。她指了指自己的牙齿，表示今天喝粥的时候牙根都还酸疼酸疼的。

寒飞雪解释：“刚水果店里爸挑的。我尝过，好吃，不酸，甜的。”

约等于口碑保证了。母亲张嘴，吃了下去，对寒飞雪点头。

父亲坐了半天，左看右看，好不容易适应下来。他这才开始碎碎念起来，东拉西扯问了一堆。母亲嫌他啰嗦，比划着：“你给我剥橘子吃。”

父亲哎了一声后，重新拿起一个橘子，去旁边的卫生间洗了下手后，认真地给母亲把橘子剥好放在小碗里，还拿个勺子，让母亲自己吃。

寒飞雪看愣了，学到了。原来可以这样，橘子汁不会被弄得到处都是。她看了看自己手里剩下的橘子，干脆一股脑全塞进了嘴里。

有比她更擅长照顾人的父亲来了，寒飞雪在病房里就显得有些多余。她环顾四周。

多功能病床旁就是各种设备，可随时立即检测母亲的各种体征，床头的呼叫系统也更为便捷方便。有独立的卫浴，母亲想洗澡的时候，也不用每次等到出院。病房里还有电视冰箱和微波炉。母亲无聊的时候，不用一直拿着手机盯得眼睛疼了，可以看电视剧。

房间的墙壁不是单调的白色，而是加上了浅蓝色和淡粉色作为搭配。

墙壁是浅蓝的，正对着病床的那款电视墙是淡粉色的。

电视机下白色的小卧柜上摆着精心搭配的鲜花。

寒飞雪查不到这个病房一天多少费用。

这个病房是不对外的。

她网上搜索了其他相似医院的外宾VIP病房报价，大概心里有了一个数。

反正是欠的是自己的老师，以后有的是机会偿还。

寒飞雪一直磨蹭到十一点多才打车回家。

在争夺夜间陪伴母亲这件事上，她落了下风。

父亲把她推出病房：“虽然明天是星期天你不用上班，但你爸我天天都不用上班，我白天可以回去补个觉，你上班拿着人家给的工钱，不可能随心所欲的。”

寒飞雪回到家，明明身体已经非常非常疲惫了，可就是睡不着。

她再一次失眠了。

在等待母亲手术排期的时候，她曾经长时间失眠，那个母亲还没住院，在她的卧室里休息，她就借口加班在客厅的里熬着，索性计算自己之前的一些理论数据。每天几乎只能在凌晨两点到五点之间睡着那么一会会。母亲一个咳嗽她都能立刻惊醒。

直到母亲手术排期定下来，她的症状才稍微好点。

母亲做完手术，陪着母亲在医院这几晚，她反而觉得自己睡得挺好。

如今一个人躺在床上，眼睛看着单调的天花板，身体想睡，大脑不睡。辗转反侧良久后，她从床上爬了起来，跑去洗手间，拧开水龙头，让洗手盆装满水，把自己的头埋了进去。

良久，她抬起头，长吸了一口气。

洗手台上方的梳妆镜里映射出她这张憔悴发暗沾满水渍的脸。

她知道自己长得不美，也不算丑，普通中等，可能化妆后会好一点，但是她不会化妆，也从不化妆。梳妆台上永远是水、精华和面霜三件套。

精华还是留学的时候，一个姐姐告诉她过了二十岁之后必须要用的。

虽说平时很少把精力放在容貌上，但是她也不希望自己三十岁的时候看起来像四十岁。

她也不知道自己当初怎么敢的，怎么敢对容貌显然不是她这个级别的人够得着的程钰表白。应该是成绩太好了，身边的同学们对她极尽追捧的艳羡之情，让她有些飘飘然，让她开始过分自信了。

她的语文是所有学科中学得最差的一门，尽管如此，高中时候，她的作文也经常被老师当作范文宣读。可现在对着镜子，她竟然不知道如何描述自己这张脸。

提到程钰，她脑子里瞬间就能冒出无数句古诗词去赞美他。

他是“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他是“君子世无双，陌上人如玉”；他还是“瑶阶玉树，如君样、人间少”；他甚至可以是“看花东陌上，惊动洛阳人”。

自己是什么呢？

寒飞雪抬手轻轻拭去脸上残留的水渍。

她想象不出自己五官最差的是那一块，标准的鹅蛋脸依次陈列着不突出也不拖后腿的五官，就是不丑也不美。和当年比，她白了不少。从大二开始，她沉迷学术，很少出门，不怎么晒太阳，所以皮肤自然而然地捂白了。

五官之中，好像眉毛也还行，平时从不画眉修眉的她发现眉毛下方有点杂乱，可能修一修会好点。

眼睛也不算小，不是丑丑的肿泡单眼皮，而是双眼皮，内双，垂下眼睛的时候会比较明显，睁大眼睛就看不见了。最近睡得差，眼窝有点凹下去，双眼皮反而比平时更为显眼。

她的鼻子其实也时高挺的那一类，有一点驼峰鼻，不是很突出，鼻子也不大。她觉得自己的鼻子是五官里最好看一个。

嘴巴没什么特别的，没有龅牙没有凸嘴，不大不小，上下嘴唇厚薄一致。

长时间的熬夜，让她的发际线后移了不少，平时自己又经常是扎一个简单的高马尾。

寒飞雪试着把长发放了下来。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忽然嗤笑一声，嫌弃地“咦”了一声。

失眠的三更半夜，自己居然也会无聊到对着镜子审判容貌。

她立刻关掉卫生间的灯，没有转身回卧室睡觉，而是坐在客厅的软垫子上，翻出自己搁置了半年之久的理论设想，在草稿纸上计算着。

长发顺着肩膀滑落在挥动不停的笔尖，追随着笔尖从一张纸到另一张纸。

她看着自己最后写出的公式，忽然有些释然地笑出了声。

她收起笔，抬起头，对着静谧着等待复苏的清晨坦然承认：我只是喜欢错了一个人，我本来又没什么错啊。

四年前她咬牙切齿地让程钰滚的时候，内心并未真正释怀，也没有放下。她当时甚至不能回想程钰说的任何一句话，每次想起都能成宿成宿地睡不着。

她想，往后的日子里，自己应该不会这么在意那段过往了。

或许将来不远的哪一天，她也会和妈妈一样，因为相同的病告别人间。

她打算原谅年少的自己，同十四到十七岁的自己和解。她不想原谅程钰。他那么无情地践踏自己最纯粹的感情，不配得到原谅。

她仍旧记恨着他。

天快亮了。

寒飞雪在最后的结论公式上画上红圈。

她困意来袭，在满地写满公式和计算过程的纸张之中，沉沉入睡。

醒过来竟然已经是中午十一点，她的睡姿从趴着变成了躺在地板的软垫上。

她觉得神清气爽，很久没一次性睡足六个小时了，整个人都觉得舒服了很多。

她匆忙洗漱后对付着吃了片面包后，立刻赶去医院。

刚到门口，就听到父亲在说：“哎呀，你莫要急，她昨天折腾一整天，累得很，今天就让她好好休息嘛。这个面坨了就坨了吗，不行我再下去买一份。这份坨面我来吃。”

寒飞雪笑着探出脑袋，“爸爸妈妈，是给我准备的午饭吗？”

母亲看到她突然出现，慌忙地想藏着手里正在忙碌的十字绣。那么大的一块十字绣，也不是那么好藏的。

“别藏啦。”寒飞雪走进来，“你答应我每天最多只绣半小时就行。”

母亲笑了笑，她放下手里的活计，示意寒飞雪赶紧尝一尝这里的面。

父亲道：“好像这边流行这种分开煮的面，然后再加……叫什么来着的……”

“浇头？”

“对对对，他们这里叫浇头。”

寒飞雪看到这个塑料的打包碗里有青菜、荷包蛋、素鸡、大排、以及狮子头。

“嗯，好吃。”寒飞雪没有撒谎，江川本地人的面煮得时间短，尝起来有点硬，他们的说法是这样有嚼劲，但是她总觉得硬一点的面没熟。这碗面放得时间久了一点儿，天气热，汤水温度保持得挺高，等于一直微小火闷着面，导致面吃起来没那么硬那么生，刚巧更符合她的口味。

她吸溜着，大口吃着面。

一边吃面一边解释，“昨晚上我脑子里有了思路，忙着计算我之前没搞明白的理论，就……睡得比较晚。”

父母的目光都落在她认真吃面的脸上。

父亲道：“吃慢点啊。”

母亲见她吃得很开心，也开心地咽了咽口水。

他们都没告诉寒飞雪，她方才把吃进肚子里的东西统统吐出来。

寒飞雪一口气吃完一整碗面，深吸一口气，摸了摸发涨都肚子：“看，我全吃完了。”

父亲鼓掌，像小时候夸奖她一样，“我闺女真棒，跟小时候一样能吃，看来是昨天爸在家临时做的泡面不好吃。”

母亲双手抱拳，右手食指轻轻点了一下寒飞雪的眉心，接着左手五指并拢放在胸前，右手比划出数字六的姿势，在左手后面，从上往下划过，接着右手合并，拇指和食指弯曲在一起成个零，虎口对内，从右到左沿着头划了一个半圆，接着两只手放松，在胸前做出往上扇风的动作，配合着唇角弯起，满眼笑意。

母亲在很郑重地对她说：祝你生日快乐。

寒飞雪微微一怔。

“我们家飞雪也二十七岁咯。”父亲感慨不已，“那年你十七岁，说要一个人去英国留学，我和你妈表面上说支持你，支持你你想去哪儿读书就去哪儿读书，但其实心里头怕得要死。尤其是你妈，她怕你一个人在外面照顾不好自己，怕你受苦受累，怕外面太乱你会受伤。”

所以，尽管寒飞雪提到过自己有奖学金，父母还是每个月给她打钱。

英国的消费水平也确实很高，寒飞雪的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她自己又很喜欢学习，舍不得把时间挪去勤工俭学，为了减少自己在国外求学的时长，她每次都是申请跳级完成所有课业的。

英国结束后她又去了美国，美国的消费水平同样不低。

眨眼间十年已过。

今天是她的二十七岁生日。

母亲抬手，摸着她的头，眼睛一直盯着她看，像是恨不得把她印在自己眼中一样。

寒飞雪不敢直视母亲的眼睛。

她比谁都清楚，这应该是母亲能给她过的最后一个生日。

想到这儿，心口就难受得厉害。

手机微信消息提示让她稍许转移了一下情绪。

手机群里的消息一个接着一个。

是公司的技术大群里的，群里的人事部门的同事在认真地祝她生日快乐。新飞天对生日员工有五百元的购物卡福利，同时也会在生日当天在对应的部门大群里艾特当事人，说一句简单的祝谁谁谁生日快乐。

寒飞雪看着刷屏的生日快乐，硬着头皮回了一个谢谢的表情，然后像是手被烫到了一样赶紧把手机丢到一旁。平时也没见同事们这么热情，大周末的倒是一个比一个积极。

她并没有注意到，大量的刷屏，是在新入群的程钰跟着人事说了句生日快乐后产生的。

直到晚上十点多，回家打车的时候，她才注意到，程钰下午的时候申请加她微信好友。

她毫不犹豫地点了拒绝。她不认为自己和程总在工作上，有什么必须要通过微信沟通交流的必要。

她回家的这一路上，也在思考，自己是不是也可以尝试一下，找一个看着合适的男性带到父母跟前。这样也能让母亲能更开心一点。母亲今天欲言又止，虽没说出口，但寒飞雪看得出，母亲一直想问她，身边到底有没有合适的男生。

寒飞雪脑子里过了一遍自己的社交圈。她的社交圈太窄了，基本上没什么可匹配的合适的人。

下午三点多的时候，张院士突然发消息给她，说什么他的某个学生是博士后，下周也要来江川出差，让她负责帮忙招待一下。

这是张老师别样的相亲局，她听出来了。

因为张老师特地说了，这学生聪明，单身，比你大两岁，长得不丑。

她走出电梯，叹了口气，心里一直在琢磨要么就过去见见。万一能带过来让父母开心开心也好？

她的房门前的声控灯时好时坏，她拍了拍手，声控灯应声闪了起来。也不知是接触不太好还是这节能灯快坏了，光线忽明忽暗。

闪烁不明的灯光下，她发现自己门口的换鞋凳子上端坐着一个人。

他像是等了她很久。

寒飞雪用力捏着手心的钥匙，盯着眼前这个人。

“飞雪。”程钰站起来，把一直捧在手心的小蛋糕递到她跟前。他的眼睛在这跳动的灯光下显得尤为清亮，细碎的光配合着他双眸中的人影，像是要把情绪唱出来，“生日快乐。”

寒飞雪的视线从他的脸上挪到了蛋糕处。

这蛋糕的造型和她十五岁生日那天程钰送她的庆生蛋糕一模一样。

程钰看着寒飞雪，终于把琢磨了一天一夜的话说了出来：“飞雪，我们……能不能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