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里潮湿阴冷,顶上分布着嶙峋怪石,石尖上凝着水滴,苔藓沿着洞壁一路而下,滑腻腻的。
耳畔响起若有似无的滴水声,乐瑶恍惚了一下,缓缓睁开眼,举目昏暗。意识逐渐清醒后,身体各处的剧痛随之而来。
她动了动,胸口闷痛不已,不知是伤到了哪里,勉强低头一瞧,手臂的衣衫被划破,露出里面纵横的刮伤,深浅不一。
乐瑶疼得倒吸一口气,心中还有些慌乱,抬眼惶惶打量了四周,就发现靠在洞口处浑身浴血的男子。
他苍白的眼皮轻阖,平日殷红的唇瓣也失了血色,呼吸浅浅,胸膛起伏都不太明显,不知是否昏迷着。
他整个人像在血河中浸泡过一样,身下已经凝积了一滩暗红,乐瑶看得胆战心惊,皇兄的伤势显然比她重得多。
坠崖时她有感觉到皇兄尽可能地将她护在怀里,但由于惊吓过度,她很快就陷入昏迷,再醒来便是在山洞里,衣衫湿透,乐瑶猜想两人应当是掉进水中,皇兄把她带了上来。
“皇兄……”她虚弱发声,目光凝向那边,心中惴惴不安,生怕皇兄出了什么事。
好在,没多久,魏愁缓缓掀了眼皮,黑眼珠转向她的位置,定定看了她片刻,而后,唇角弯了起来。
这种境遇下,他居然还有心情笑,乐瑶简直觉得匪夷所思。
他盯着她,慢声说:“小麻烦,你真丑啊。”
乐瑶一瞬呆住,甚至没细究他的称呼,她想了想自己现在的模样,定是十分狼狈,头发湿漉漉地贴着脸颊,说不准还沾了不知哪来的草叶,脸上有血,不知是她的还是他的。
乐瑶不愿再想下去了,越来越想哭,可是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她丧气地闭上眼,闷声不吭。
或因伤势太重,魏愁也没再开口,山洞内安静得只剩下时有时无的水滴声。
洞口处垂了几根青藤,恰好遮得严严实实,看不见外面的景况,也不知眼下是天黑还是天明。
洞穴里光线昏暗,乐瑶身体愈发冰凉,意识沉沉浮浮,总觉得阴风阵阵,冷冷刮在身上,她睁眼看着头顶的怪石轮廓,越看越觉得诡异,心中陡生害怕。
乐瑶不敢再一个人待着,她偏头看了看,皇兄依旧阖着眼,或许是陷入了沉睡。她犹犹豫豫地往皇兄身边挪,每动一下,胸口处就像撕裂一样的疼。
好不容易挪到他身边,她几乎要虚脱了,刚准备闭上眼,忽然想起皇兄先前嫌弃的那句话。她瘪瘪唇,怕惹他烦,又费力撑起身子往旁边去。
谁料,他忽然开口:“过来。”
乐瑶吓一跳,抬头发现他并未睁眼。大抵是许久没听见动静,他又说了句:“过来。”
踌躇了会儿,乐瑶慢吞吞移回去,与他相隔了一掌距离,她觉得差不多了,便要闭眼休息,却猝不及防被他揽过身子,懵懵趴在他身上。
手心下意识撑到他腹部,隔着一层衣料,都能感受到底下线条分明的薄肌,仿佛蕴藏着蓄势待发的力劲。
她脸颊烧起来,慌忙松开手。
被冰凉的血腥气包裹,乐瑶生怕碰到他的伤口,没敢挣扎,头埋在他颈窝,胸脯紧贴他的胸膛,身体有些僵硬。
这样怪别扭的。
没多久,揽在她背部的手掌上移,覆在她的发顶,一次一次往下抚顺发丝,力道很轻柔。
乐瑶睁大眼,窝在他怀里一动不动。
魏愁手掌穿梭在她柔软的发间,满溢的血腥味中,他总能清晰辨别出属于她的馨香。
或许是太过静谧,乐瑶感受着他的抚摸,竟没来由感到一阵安宁,僵滞的身子也渐渐松缓下来。
思绪放松后,睡意紧随而来,乐瑶迷迷糊糊的,心里还想着要安慰皇兄,困倦地张了张口,嗓音软趴趴的:“皇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她呼出的气息拂在颈窝,痒酥酥的,魏愁睫毛颤了一下,没忍住把她紧了紧。
她似乎睡着了,就这么乖巧地趴在他身上,魏愁这时才意识到,原来姑娘和男子的身体是不一样的。
她身子软得像水,温温热热的,却让他胸膛愈发滚烫起来,心跳声盈耳,也不知她听没听到。
魏愁抱着她,都不敢多用一点力,总觉得力道再大一点,怀里的小麻烦就要被揉碎了。
阖目小憩半晌,回想起她方才的话,魏愁又不免哂笑。
他这样的人,哪会有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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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时,乐瑶还依偎在皇兄怀里,她脸颊红了起来,轻轻拿开他放在腰上的手,退了出去。
许久没进食,她饿得胃里作痛,连带着浑身都开始发痛,乐瑶看向还在昏睡中的魏愁,他身上的血似乎越来越多了,呼吸微弱,仿佛下一刻就要失血而亡。
她心慌意乱地咬着唇,思忖一会儿,忍着痛爬起身,掀开那几根青藤,往外走去。
崖底也栽种着垂枝樱,花瓣簌簌飘进湍急的河流里,乐瑶沿路走了一刻钟,没见到任何人,更没发现二皇姐的踪影,倒是找到了一些能吃的果子。
她摘下来,边往回走边想,季随若发现她不见了,应当会带人来寻的,就是不知……二皇姐怎么样了。
回到山洞时,恰见魏愁握着右臂,似乎在正骨,“咔嚓”一声,乐瑶听得自己都痛,魏愁却没什么情绪,无所谓地弯着唇。
他撩眼看过来,问:“去哪了?”
乐瑶给他看了看怀里的果子,软声道:“我出去找找路,顺带摘果子。”
走了一会儿,她身子也疼得支撑不住了,顺势坐在皇兄身旁,分了大半果子给他,诚恳道:“谢谢皇兄。”
她还记得是皇兄护着她,不然她可能会被河流冲走,没命活下来。
魏愁没搭理她,只随意吃了一颗果子,便又阖目歇息。
他的肤色本就苍白,再加上满身血色一衬,更是惨白到几乎透明,乐瑶看得眼眶湿热,埋头吃果子,肩膀不停在发抖,眼泪断了线。
她不知道皇兄伤有多重,但他流了太多太多血,她很怕会撑不住。
歇了一盏茶时间,乐瑶想出去看看能不能遇到季随,刚掀开青藤,隐约的说话声传入耳畔,她欣喜地抬眼望去,却一愣,远处林中走出一群魁梧高大的男人,他们的装束显然不是大梁人。
“西戎”二字浮现脑海,乐瑶脚底发寒,僵在原地。这处山洞并不隐蔽,他们只要过来一定会发现。
好在距离尚远,乐瑶立即转身到魏愁身边,小声道:“皇兄,西戎的人找来了,我们得换个地方躲躲。”
魏愁睁开眼,扯起唇角盯着她,语气听不出情绪:“孤走不了。”
“我扶着你走。”她很快说。
乐瑶拉起他的左臂环过肩膀,身子因负重带来的剧痛颤了颤,她死死咬着唇硬忍过去,眼泪花冒出来。
两人步履蹒跚走出洞穴,趄趄趔趔地往相反的方向逃离,踉跄的模样像下一刻就要摔下去。
但乐瑶不敢摔下去,怕摔下去两人就再也起不来了,她疼得视野都模糊了,腿脚打着哆嗦,举步维艰,也要紧紧扶住魏愁。
魏愁感觉到她纤弱的身子在发颤,缓缓偏过头,黑眸很淡,凝着她睫尾挂的泪珠。
蓦地,她倏然停住,眼神惊惶地注视前方。
崖底居然不止那一队西戎人。
绝望快要淹没了她,乐瑶焦急环顾四周,根本没有能藏身的地方。
“趴在地上。”魏愁轻声说。
这里树丛蓊郁茂盛,只要那些人不到近前,就发现不了他们。
乐瑶当即小心翼翼把他放在地上,自己也跟着趴了下去,顺手拢了拢草叶,尽量覆盖住两人。
枝叶笼罩在上空,日光被切割成细碎斑点洒在魏愁脸上,这个时候,乐瑶才惊觉距离之近,他们肩臂严丝合缝紧密相贴,她甚至能从那双黑眸里看见自己的脸。
两人面对面,目光相接,呼吸交缠。
空气一点点燥热起来,仿佛要点燃周边的草叶。
乐瑶慌乱地转了下脑袋,从另一边枝叶缝隙里望出去,看着远处的那群西戎人,却总感觉他的呼吸洒过肩颈。
她忍不住想往旁边挪,却被他制止:“别动。”
乐瑶便不敢动了,只能尽量忽视那一点异样。
半晌过后,她遥见那群人走远,小声问:“皇兄,我们可以起来了吗?”
许久,没回音。
她一愣,转过头去,见他正看着自己,似乎没听见,于是又微微放大声问了遍:“我们能起来了吗?”
魏愁动了动头,依旧没说话,
“皇兄?”她试探问。
“嗯。”
“他们好像走了。”她又侧头看了眼。
魏愁扶着旁边的树干坐起身,乐瑶连忙伸手搀扶住他,心中却觉得奇怪。
皇兄是没听见吗?
直到入夜,天色擦黑,这个问题还萦绕在心底不散。
两人再次回到先前的山洞,这里那些人短时间应当不会来第二次。
乐瑶回想着适才的异处,目光谨慎地觑向皇兄。
他明明闭着眼,但仿佛能看到似的,懒懒撩起眼皮,对上她的视线。
乐瑶心虚移开,还没整理好混乱的思绪,他却忽然开口,给了她一击:“孤听不见。”
魏愁勾着笑,慢悠悠说出这句话,稀松平常似的。
一阵惊愣过后,下意识的,乐瑶以为是坠崖的原因,然而很快否定。她想起在树丛里,他动了动头,露出被压在地面的右耳,而后就听见了她的话。
那左耳呢?
乐瑶望过去,看见他左耳耳垂处的疤痕时,电光火石间,她想起皇兄曾与她讲述过的往事,蓦然明白了什么。
是那只野狼!狼爪恰好打在他的左脸。
从那时起,皇兄的左耳就听不见了……
一时之间,乐瑶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觉,惊诧散去后,心脏泛起酸软,心疼和愧疚一同涌了上来。
她还没反应过来,手指已经伸了出去,摸到他耳垂的疤痕。
“是不是很疼?”不知不觉染上哭腔。
魏愁耳垂很敏感,从未有人摸过,包括自己。
此时他唇角笑意都滞住,却没有出声阻止她,乌浓的睫毛颤个不停。
乐瑶手指蜷了蜷,不敢去想有一只耳朵听不见是什么感觉,她耳力是异于常人的好,这种事对她来说很可怕,无异于重病不愈。
乐瑶更为他揪心,泪珠扑簌簌地掉。
她抽噎着,慢慢凑了过去。
魏愁整个身体都僵了,她温软的耳朵正贴着他疤痕丑陋的左耳,暖意丝丝缕缕汲取入骨,仿佛要化开他的冰。
她维持着这个姿势,特别小声地说:“皇兄别怕,我也可以做你的耳朵。”
心湖瞬间掀起了巨浪,波涛阵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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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乐瑶确实做到了这句话,靠着惊人的耳力避开了好几次西戎的搜寻。
魏愁已经不需要搀扶,勉强能撑住身体,但乐瑶却愈渐虚弱,她本来就是强撑着,见到皇兄转好,那股劲儿散了,自己就垮了下去。
夜晚时找到了另一个洞穴栖身,她遍体冰凉地靠坐着,已是出气多进气少,魏愁出去摘之前的那些果子了。
昏昏沉沉等了许久,没见他回来,乐瑶隐约觉得不对劲,按捺下心,又等了一会儿。
半刻钟后,她直觉出事了,摇摇晃晃撑壁起身,一路留神地四处观察,心跳愈演愈烈。
最后,在那条栽满樱树的河流边,乐瑶脸色苍白止步,看见那道血衣猎猎的身影,他脚下堆积了几具西戎人的尸体,血液汩汩淌进河水中。
他顶着重伤,反杀了这一队人,但显然已是强弩之末。
乐瑶一路扶着树干跌跌撞撞向他走,她看见魏愁支着剑,他四肢都在抖,身体佝偻下去,血肉淋漓,连带着手中剑刃铮铮发颤。
天幕黑云翻滚,烈风阵阵,垂枝樱的花瓣漫天旋落。
“皇兄……皇兄……”她哭腔虚弱,步履磕绊着向前。
魏愁听见,眸中阴霾未散,驱着破碎支离的身骨靠近她,视野昏暗模糊,映着她重影的身形。
乐瑶的脖颈忽然横上剑刃。
他揽着肩,在她耳边,嗓音都是癫狂的笑意:“与其死在旁人手中,不如你我一同死在这里。”
其他西戎人很快会循着动静追来,而他们两人都逃不动了。
乐瑶明白了,一时没说话,剑刃抵在脖颈上,像在等待她的命令。
“嗯?”魏愁喉咙溢出一声,盯她的侧脸。
乐瑶意识有些混沌不清,张了张口,却似乎听见远处唤了一声:“公主。”
她愣了愣。
“公主。”是季随的声音,在以极快的速度赶来。
乐瑶下意识转头,却没意识到魏愁靠得这么近。
樱花飘落,她的嘴唇恰好衔着花瓣,堪堪擦过他冰凉的柔软。
两人滞住。
魏愁呼吸莫名停了,心脏剧烈地鼓动。
天地在这一瞬黯然失色。
嘴唇贴着那瓣垂枝樱,薄薄的一片,几乎能描摹出她小巧饱满的唇形。
他恍惚间觉得尝到一股甜味,不知是花瓣上的露水,还是心里滋生出的。
比此前吃的糖更甜,能令人融化的甜。
“哐当——”他五指发颤,长剑摔落。
乐瑶蓦然回神,懵懵地退了一步,还没反应过来,忽然被一股力带到另一边。
季随剑指魏愁,眸色冷淡,丝毫不顾忌这是太子,他问:“公主,可要杀了他?”
他方才远远看见魏愁要杀了公主。
被剑指的魏愁神情渐沉,他眼神阴阴地看向季随的剑柄,上面悬着墨玉剑穗,一晃一晃的,刺他的眼。
这是在溪州时乐瑶当着他面买的。
原是送给了个侍卫。
他眯了眯眼,唇边笑意不自觉敛去几分。
“小麻烦,过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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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 3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