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澄碧,春意盎然,微醺的风悠悠拂过马车,锦帘轻漾,一路往梵音寺驶去。
“永安,你可会马术?”魏琼玉坐在车厢右侧,兴致勃勃问。
乐瑶眨巴了下眼,乖乖摇头,说道:“不会,我从未骑过马呢。”
魏琼玉道:“过几日就是藩属国朝贡了,按照往例应当会去围猎,不过这次是在皇室猎场了,不会再发生上回流匪那样的事,我倒是挺想去学着猎几只小兔子。”
她语调很欢快,看上去是真的期待此次围猎。
一听她要猎小兔子,乐瑶就蔫巴巴的,兔子明明那么可爱呢。不过她也没说什么,转头看着帘外倒退的景物。以往朝贡围猎之事都与她无关,也不知这次,陛下会不会改变主意,毕竟都准许她出宫了呢。
一想到阿娘和几位逝世的兄姐,乐瑶对陛下的恐惧就增多一分,幼时那些温情的景象在脑海中逐渐淡去。
马车照旧停在山寺侧门,乐瑶先去祭拜了阿娘和大皇姐,从宝殿出来时,正见魏琼玉站在一位朗目秀眉的僧人旁侧,似乎在让他解签。
魏琼玉摇过签筒,看都没看一眼,直接把签递给那僧人,语气间娇俏又自信:“小音,来求姻缘之前,我特意沐浴焚香,抄了好几卷经书呢,你替我看看,是不是上上签!”
那僧人眉如墨画,手执佛珠,对她合掌一礼,声线温和清澈:“贫僧法号镜无,并非公主口中小音。”
魏琼玉全当没听到,执意将签递给他。镜无只好接过,视线垂下时,微微一顿,而后抬手找出相应的签文,淡扫一眼,嗓音清透玉润:“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公主,是下……”
话未说完,魏琼玉已经忍不住瞪眼,难以置信地伸手夺过那支签,垂眸一看,竟果真是下下签!
她抿唇不言,手上用力了几分,面无表情将那支签放回去。
镜无方才被她无意间碰了下手背,此时捻动佛珠,看着她咬牙切齿的模样,轻声道:“公主,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魏琼玉没理会他,顾自生着闷气,心道我还偏偏就要强求了!
视线转动时,恰好对上殿门前乐瑶好奇的眼神,魏琼玉顿时朝她招招手:“永安,过来。”
乐瑶应声过去,心里思忖着,镜无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也不知在哪听过。便听二皇姐笑问:“你可要求姻缘?”
乐瑶闻言羞赧得脸颊微红,忙不迭摇头,磕磕巴巴道:“不、不必了。”
魏琼玉表示理解,凑到她耳边小声说:“你不求也好,这寺里求的签一点也不准。”
乐瑶看了看皇姐,讷讷“啊”了一声,觑见一旁身形清癯的僧人,他眸光始终平静温和,应当是没听到这话。
魏琼玉才不管这么多,觉得这签不灵,便四处打量,倏尔看见临近山崖的地方,生长一棵绿意初生的巨树,有些横生的枝桠枯死了,另有一些枝头新生着翠意。
乐瑶循着她的视线望去,蓦地回想起上次来寺里时,那棵树还是完全枯死的呢。
“永安,我们下山吧,你此前说要去买什么物件。”魏琼玉一想到那支下下签就来气,都不想在这待着了。
乐瑶点点头,软软应了声“好”,她的确要去给皇兄买生辰礼。
临走时,魏琼玉回头看了眼清风朗月般的僧人,笑嘻嘻扬声道:“小音,我下回再来找你解签!”
镜无捻动着佛珠,心平气和温声道:“公主,贫僧并非小音。”
魏琼玉见左右无人,便对他悄悄拌了个鬼脸,“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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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到回城的马车上,乐瑶对先前那一幕有些好奇,遂开口问:“皇姐为何要称镜无师父为小音?是认错人了吗?”
魏琼玉揉了把她的脑袋,轻哼一声,斩钉截铁道:“我当然没认错,他就是小音!”
她声音有点大,乐瑶被吓一跳,虽不知皇姐为何如此确信,但也只好怯生生跟着点头附和,没再多问。
马车停在墨斋前,乐瑶寻思着东宫没有笔墨纸砚,于是买了套昂贵的文房四宝给皇兄作为生辰礼。
回宫后,却是猝不及防的,被等候已久的李福拦下,他笑道:“永安公主,陛下唤您过去。”
心中咯噔一下,乐瑶面色发白,让二皇姐先行回去,自己则心神不宁地跟在李福身后,忖度着皇帝的目的。
陛下是察觉了什么端倪,还是寻她有别的事?
皇帝正在御书房批阅奏折,趁李福进去通报时,乐瑶闭目调整了下呼吸,努力镇定下来。
皇兄允诺过不会透露出去,那陛下应当为了旁的事,或者昨日她在东宫留宿被发现了……
李福很快出来躬身请她进去,乐瑶攥了攥袖角,心念切莫自乱阵脚。方趋步往里而去,出乎意料的,看见御案旁还站了一名黑衣裹身的男子,他面容阴邪,令人不寒而栗,即便看到她也没有行礼的打算。
皇帝并未有异色,和蔼地询问她身体状况如何,乐瑶乖巧答了。
他这才示意那男子拿出一个瓷瓶,话锋一转道:“瑶瑶,自溪州过后,太子声名在民间大噪,但他脾性残忍嗜杀,倘若日后即位,朕实在担忧大梁百姓安危,也怕你……掌控不住他。”
这话透露的意思已然十分明显了,乐瑶心中一跳,掐了掐手心尽量沉住气,小声问道:“父皇意欲……?”
皇帝将瓷瓶搁在御案上,“你们此前同行月余,他兴许会对你降低防备。瑶瑶,你找机会让他服下这里面的药,只要他吃下,每月就会承受削骨断筋之痛,非常人能忍受,而解药就在你手里,只要他听话,你每月方可予他一颗。”
他冷淡又理所当然的语气配上这段话,令乐瑶心惊不已,微微睁大了双眸。
皇兄明明也是他的血脉,为何要如此漠然无情地对他?
皇帝看着她惨白的脸色,嗓音放得柔和了些,笑着安慰道:“朕最爱也最担心的就是瑶瑶,当然要让你没有后顾之忧。”
乐瑶惶恐地摇摇头,深吸了一口气,嗫嚅道:“父皇,我对权利并没有兴趣……”
皇帝面色沉下来,冷声道:“朕理解瑶瑶没有害人之心,但太子那样的人,他怎么容得下你的存在!”
御书房里蓦然寂静一片,落针可闻。
“你且回去,按照朕所言去做便可。”皇帝看着她眼底闪烁的泪意,到底还是软了语气:“瑶瑶记得,朕不会害你,朕是这世上最爱你的人。”
乐瑶颤着手接过冰凉的瓷瓶,失魂荡魄地胡乱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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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
一名黑衣男子此时立于窗下,恭敬对面前之人讲述适才御书房的情形。
魏愁微敛着眼睫,指尖摩挲着黑刀上的金色纹路,不咸不淡道:“她点头了?”
黑衣男子颔首,“确是。”
话音甫落,赵全便过来禀报:“殿下,永安公主来了。”
明德殿内诡异地沉寂下来,宛如一潭死气沉沉的水。
气氛像根绷紧的弦,勒着赵全的脖子,他顿时闭了嘴,谨小慎微地屏气敛息,暗忖自己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黑衣男子已经自觉退了出去。
魏愁抚摸着冰冷的刃面,纤浓的睫毛在眼睑投出一片阴翳,抑着说不清的情绪。
少顷,他弯了弯唇,轻声道:“去请皇妹进来。”
他瞳仁漆黑,让人看一眼就如临深渊。
赵全后背莫名窜起一阵战栗,连声应下,退至殿外去请公主。
不多时,他小心翼翼回来,回禀道:“永安公主方才……”
赵全斟酌着语句,魏愁阴寒的视线睥过去,他抖了一下,忙道:“公主方才吩咐小厨房,去煮碗长寿面。”
长、寿、面?
是何物。
魏愁神情空白了一瞬。
赵全凭借对殿下多年的了解,主动解释道:“永安公主兴许是想给殿下补一个生辰,吃长寿面有长命百岁的寓意。”
话正说着,吩咐完厨房的乐瑶已走了进来,赵全施了一礼便下去了。
小女娘偏爱粉色,比四月的垂枝樱还要娇艳,只是这会儿那张脸上像有哭过的痕迹,尽管上妆遮掩了些,也不难看出眼眶红彤彤的。
魏愁端详着她的面容,弯唇漫不经心地笑:“皇妹不去跟你皇姐玩,来找孤作甚。”
乐瑶抿着唇,心情低落没有说话,慢吞吞走到他身边,拿出一颗莹白的丸状物体,递到他面前,嗓音哭腔未消:“皇兄,给你吃。”
魏愁盯着她白嫩手心里的药丸,视线缓缓落到她的脸上,语气不明道:“确定要孤吃?”
东宫守着那么多暗卫,她以为能安然无恙回去?还是在她心里,他连点痛都忍受不了?
乐瑶没听出他诡异的语气,毫不犹豫点了点头。她眼眶里甚至有泪水在打转,如丧考妣的模样。
见此,魏愁嗤了一声,身体往后靠了靠。
还说什么长命百岁。
要他去阴曹地府里长命百岁?
魏愁倚着靠背,阴恻恻的视线像要把她的脸戳出个洞来。
他唇角似弯非弯,盯着她,声线寒如冰雪:“不若你来喂孤?”
乐瑶呆了一瞬,“为何……要喂?”
魏愁半撩着眼皮,语气很恹:“孤不想动。”
乐瑶看着他苍白无血色的面容,像个病秧子似的,很容易联想到皇兄凄惨的经历,且还爹不疼娘不爱的,个个都不想他活得顺心。乐瑶想着想着就忍不住叹气,有一点心疼。
喂就喂吧,又不会少了只手。
乐瑶站在他双腿前,因着他背靠椅背,便稍微倾了一下身子,手心递过去,“皇兄,你张——”
“嘴”还未出口,她的手腕忽地被人箍住,被那股力道一带,天旋地转间,整个人跌坐在了冰冷的怀里。
他侵略性的气息无孔不入,她瑟缩了一下。
乐瑶长大后,还从未与人有过如此亲密的接触。她涨红脸下意识要立即起身,却被他的手桎梏住后脖颈,腕骨也被他轻而易举攥住。
彻底动弹不得,她惊慌失措地望进那双漆黑的眼睛,近在咫尺。
“皇皇皇兄,你、你做什么?”她吓得话都说不清楚。
却见魏愁慢慢拉过她的手腕,眼神阴森森盯着她。他殷红的唇微张,凑近她的手心,目光一寸也没移开过她的脸,缓缓含进那颗莹白色圆丸。
那一瞬间,乐瑶后脖颈被他蓦地掐紧,又怔忪地松开。
魏愁黑眸里竖起的冰墙轰然破碎,他睫毛轻颤,茫然了片刻。
嘴里甜滋滋还带了点酸味,一点点轻柔地化开,这显然不是瓷瓶里随意装的补药。
“这是……何物?”他轻声问。
禁锢着她后脖颈的手指,无意识在温软的肌肤上摩挲了下。
乐瑶脖颈很敏感,被他这一下弄得痒得不行,偏偏又动不了,她难受得瘪了唇,委屈哭道:“糖呀,我特意给你带的呢。”
因为想给皇兄重过生辰,又被陛下叫去做残害他的事,她觉得皇兄简直太惨了,还为他偷偷哭了一会儿,后来便想给他颗糖,让他生辰这天甜一下。
“糖?”魏愁低喃一句,目光紧锁她委屈的脸,“你不想把孤的性命捏在手里?”
“你若掌控了孤,孤什么都可以为你去做,全天下都是你的,你不想吗?”
一字一句轻飘飘地落进耳畔,乐瑶恍惚间明白了什么,原来皇兄都知道,说不定御书房那名男子就是他的人。
但她不在意这个,她好心来给皇兄过生辰,结果还被这样对待……乐瑶抽抽噎噎了两下,看着他雪白的衣袍,忽然恶向胆边生,直接把脸扑到他肩膀上,眼泪胡乱地往他衣料上擦。
一边擦一边哭:“不想不想不想!呜呜呜哇——”
殿外值守的赵全听到哭声吓一跳,殿下怎么着永安公主了?他瞅瞅殿门,也不敢探头去看。
魏愁僵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湿热的眼泪浸透他的衣衫,身前还有一个小脑袋拱来拱去,断断续续啜泣着说“不想”。
为什么不想呢。
魏愁没明白,也没心思去想了。她的眼泪好像从肩膀滴到了心口,让他的心脏酥痒得要化了。
本该把她推下去,说不定能好受些,但魏愁就是毫无动作,甚至还不自觉把人揽紧了些,心跳又开始不受控制。
他们贴得好近,仿佛亲密地依偎在一起。乐瑶哭着哭着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悄悄抬了抬头,看见被自己糟蹋得湿漉漉的衣料,她吓得打了个哭嗝,手忙脚乱地从他身上下去。
乐瑶看都不敢看他,结结巴巴与他告个别,生怕他骤然发怒要逮她,一路逃跑似的离开了。
殿门处的赵全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永安公主已经看不着影儿了。
他只好拿着此前公主交给他的生辰礼,迈进殿内,刚张了张口,看清殿下衣衫凌乱,仿佛被蹂.躏过的模样,他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魏愁现在才缓缓回过神,低头看了看空荡荡的怀抱,怪不适应。
他斜睨向赵全,黑瞳冷淡,忽然道:“过来,让孤抱一下。”
赵全觉得自己耳朵可能被雷劈了,都出现幻觉了,于是小心翼翼问道:“殿下,您方才说什么?”
魏愁弯了下唇,阴恻恻道:“过、来。”
赵全的小白脸吓得更白了,但他不敢不听,哆嗦着腿向殿下走去。
魏愁看着他越来越近,眉心却越蹙越紧。
还剩两步距离时,他倏然开口:“滚远点。”
他不想抱赵全。
他好像只想抱小皇妹。
为什么呢。
魏愁心生茫然。
赵全如蒙大赦,利索地滚开了,正想着要不要干脆滚出殿外时,听见男子轻飘飘道:“此前去溪州带的那个箱匣,里面有个玉盒,你去找来。”
赵全刚要跨出殿门,又转过身,把手里梨花木盒放在桌案上,道:“这是永安公主给殿下的生辰礼。”
他匆匆离开,从箱匣里找出玉盒后,重回明德殿,瞥见桌案上多出来的笔墨纸砚,他吓得双腿一软,竟直接跪在了地上。
完了,永安公主似乎不知晓殿下最是厌恶这些,赵全战战兢兢地想,殿下不会迁怒之下把他给砍了吧。
“玉盒拿来。”
赵全抬头偷觑一眼,见殿下神情并无怒意,他松口气,忙不迭爬起来,将玉盒送到殿下面前,心道永安公主还真是神了,殿下居然一点都没生气,这要是换个人,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魏愁打开玉盒,里面整整齐齐五颗糖,他苍白的手指捻出一颗,剥掉糖纸,放进嘴里。
糖果甜甜地在嘴里化开,掺杂着些许酸味。
魏愁却觉得味道不对,又一连把剩下四颗全吃了。
他睫毛缓缓压了下去。
似乎,都没有小皇妹给的那一颗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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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 2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