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东风 第15章 阿乌

“想想真是后怕呀，姑娘，您胆子实在太大了，人肉也能说缝就缝，怨不得袁副指挥生气，您是没瞧见，张婶儿都被吓成什么样子了！”

回到大帐半晌，白鹭依然心有余悸，见宋清和梳洗完毕，她连忙打开箱笼。

“姑娘喜欢什么颜色的衣裳？”

“有没有男人的衣裳？”宋清和问。

“啊？”白鹭瞠目结舌地从箱笼后面探出脑袋，“男人衣裳？”

“对，找两套干净的男人衣裳来。”

见白鹭眉头一皱又要开始唠叨，宋清和一把搂过她的肩膀：“成天待在屋檐底下，再大的胆子都会变小的，走，咱们一人一套，换上出去逛逛。”

白鹭张了张嘴，到底还是没作声，她认命地抱来两套崭新的士兵常服，只在心里默默嘀咕，刚缝完人腿还有心思闲逛，果然天大的事情到了宋姑娘面前都是小事。

什么样的人家才能养出这种风流不羁的姑娘？举手投足自带英气，眼尾的红痣更是能蛊惑人心，这张脸冲她一笑，她就什么拒绝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宋清和将二人的头发束进扎巾，用炭笔仔细描粗了眉毛，又分别往鬓角、鼻梁和下颌处打了好些阴影，直到比原本的肤色暗沉了几个度才肯罢手。

白鹭对着铜镜里陌生的面孔哭笑不得，一上午紧揪的心此刻终于放松下来。

宋清和见状又顺势添了几笔，两人的脸上顿时多了几分犷悍，看上去还挺像那么回事。

黑山大营的马厩前有个宽阔的跑马场，是为士兵练习骑术所设，教头们正在驯服新来的烈马，场上人喊马嘶，尘土飞扬，二人一进入跑马场就被当值的马监叫住了。

“来者何人，报上口令！”

白鹭将宋清和挡在身后，就听见对方高喊：“飞鱼九鼎！”

她大声回复道：“天罡北斗！”

“进来吧！”

马监走近细瞧，先是一脸错愕，随后哑然失笑：“哎呀，我当是谁呢，原来是白鹭姑娘，我就说嘛，声音熟得很，脸面怎么没见过，白鹭姑娘好兴致，今日得空来看马？”

白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啊，监丞且去忙着，我们随便看看。”

“行，有事就招呼。”马监从腰后掏出一大把铜钥匙，边说边拉开一间马厩的围栏，“你们就在这边看吧，别走太远，那边是铁骑营的马，都凶得很！”

战马按照冲锋陷阵和负载辎重的功用左右分隔开来，其中又分百里马和千里马两种，管理得当，井然有序，数百匹战马各自低头进食，见有人进来，马群稍稍有些骚动。

宋清和斜靠在门口的立柱旁，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理着马背上的鬃毛，她身边站着一匹黑马，她一眼就从马群中看到了它，它的毛色让她想起了阿乌。

这么多年了，阿乌过得还好吗？

它找到新家了吗？

那匹黑马四肢健硕，毛发油亮，两只耳朵放松地交替晃动，大概是吃得高兴了，还衔起一捆苜蓿草直往她脸上怼，热情似火地招呼她一起吃。

宋清和的思绪被打断，含着笑左右闪避，忽然听见隔壁传来袁知晏愤怒的声音——

“该死，那群山贼怎么会是羌人，冯仝没说假话吧？陈家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了，陈胥这是要叛国？”

“人是他连夜审的，没必要说假话，至于其他的，先找到信物再说。”陆淮岳沉声道，“纪峥，安排下去，午时进山。”

“将军，要不要叫上显武营的兄弟们同去？听说那片山林子里有头绿眼黑山怪，咱们单枪匹马的，万一碰上了……”

袁知晏没好气道：“什么绿眼黑山怪，那是头黑毛碧睛虎！你没事少往婶子堆里钻，净扯老婆舌！”

黑毛碧睛虎？

宋清和的心怦怦直跳，脑海中有一道声音在不停催促，催促她跟上去，她相信自己的直觉，这种直觉曾经多次助她绝处逢生。

她没有犹豫，转身进了隔壁马厩。

“算我一个，我也去。”

“什么人？”袁知晏和纪峥吓了一跳，四只眼睛盯着来人看了半天，才认出这是宋倾姀，两人语气不善道，“又是你！”

宋清和懒得跟他们废话，反正做主的人也不是他们。

她单手一撑，轻松跃过围栏，来到陆淮岳面前，露出一口白牙：“我才从贼窝里出来，没人比我更熟悉里面的情况，我会骑马，也有自保能力，不会拖你们的后腿。陆世子，我只相信你，你不能留我一个人在这里，带我一起去吧。”

天上流云缓动，云端漏了一抹天光照在她脸上。

陆淮岳低头看着她，才一会儿功夫没见，不知道这家伙又跑去钻了哪里的灶台，脸上涂得深一块浅一块，眉眼却一如既往的清亮。

自见面以来，她头一次对他笑得这样真诚，两颊讨好地鼓着，眼梢流露出狡黠，像极了毛皮上染了灰尘的小狐狸，一颦一笑甚是灵动，满肚子小心思也不加遮掩，还知道拿他昨夜的保证来堵他的嘴。

他忍不住抬手，指尖轻轻落在她额头上。

宋清和浑身一凛，不自在地后退半步，她脸上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慌乱，似乎下意识想逃离那抹温热的触感。

她知道自己额头上早就已经没有那道狰狞的疤痕了，可是此时此刻，那道疤的位置却有些痒，有些酸涩，有些闷痛，这种感觉让她不知所措。

“这里沾了灰。”

陆淮岳低声解释，语气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

一旁的三人看得目瞪口呆。

袁知晏活了二十多年，今天算是头一回认识他这个兄弟，他张着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刚才是不是动手了？”

袁知晏一头问号地看向白鹭，白鹭红着一张黑乎乎的脸背过身去：“我可什么都没瞧见！”

他只好又瞪着眼睛去看纪峥，纪峥无力地挤出两声干笑：“那啥，沾了灰嘛，呵呵，沾了灰。”

另一边，陆淮岳若无其事地问道：“你用刀还是用箭？”

“刀吧，”宋清和有些心虚地蹭了蹭额头，“我也能一起去吗？”

“当然，午时二刻进山。”

午时二刻一过，一行人马飞驰出营。

黑山大营地处肃、燕两州交界，方圆百里群山盘绕，幽谷回环，几十人的队伍出营后，便犹如一尾灵活的飞鱼扎进大海，转瞬不见了踪影。

宋清和改容易貌，涂黑了肤色，又刻意变了声线，她身着赤衣戎甲，除了身量比旁人瘦小些，看起来与寻常士兵没有太大不同。

她骑着刚刚结识的小黑跑在队伍中段，这匹傻马想必是太久没出门，在队伍里也不老实，勾勾这个，顶顶那个，大鼻孔呼哧呼哧喷着热气，激动得摇头摆尾，活像只灵活的胖泥鳅。

骑着这显眼包想不现眼都难，要不是宋清和力气大，它怕是早就扭上天了！

袁知晏经过她身侧时特意放慢了速度，一言难尽地看了看她的马，闷声闷气地丢下一句：“别冒头也别掉队，他们不是你宋大小姐的护卫，出了事可没人救你。”

宋清和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有话不能好好说，非要夹枪带棒，这是当恩人还是当仇人，谁欠他的啊？

袁知晏刚离开，一个细长脸的士兵就从右后方凑了上来，他手长脚长的，同样是坐在马背上，比宋清和还高出半个脑袋。

他十分自来熟地跟她打招呼：“小兄弟，跟我们袁副指挥很熟啊，你是哪个营的？”

宋清和眼珠一转，瞎话就来了。

她刚张开嘴就灌了一肚子风，于是连忙压低声音，笑眯眯地答道：“我是新来的，还啥都不懂呢，这位小哥一看就是干大事的人，您是哪个营的，一定是最厉害的那个吧？”

“最厉害的……你说的是铁骑营？”

“正是，我听老师傅说过，高手都是根骨天成的，小哥臂长如鹤展，一看就是武学奇才，您要是不在铁骑营，那都算是埋没了人才啊。”

“噗！”

后面传来毫不留情的嗤笑声，宋清和回身一看，发笑的人是个留着络腮胡的彪形大汉，他一身的匪气，不知道是什么来头。

梁林的好心情完全没被金全的嘲笑所影响，他眼神炽热地盯着宋清和，像是宝剑逢名将、伯牙遇子期，就差当场拉她下马结拜了。

“小兄弟真是好眼光啊！不瞒你说，用不了三年，铁骑营必有我梁林一席之地！”

听到这个名字，宋清和就想起来了，原来是昨夜打更巡逻的兄弟俩，她转头往左边看，映入眼帘的果然是一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梁木嘴角向下抿着，见有人看他，脸上也没多余的表情，只是冷冰冰地冲她点了点头。

“那是我哥梁木，我们俩是不是长得很像？”梁林笑嘻嘻地说道，“我叫梁林，小兄弟怎么称呼？”

“河清，河清海晏的河清。”宋清和面不改色地胡诌道。

“好名字，你爹娘是不是识字……”

他话音未落，有人从后方纵马疾驰直冲过来，一下子将他从宋清和身边撞开了。

纪峥面色不愉，厉声训斥：“军纪都记到狗肚子里了，再敢说闲话就滚回营去！”

一看来的是铁骑营的纪教头，梁林立马闭紧了嘴巴。

纪峥皱紧眉头盯着宋清和，一双豹眼里满是审视，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这妖女本事大得很，动动嘴皮子都能把别人的老底套出来，之前还真是小瞧了她，今后一定要严防死守，以免将军也着了她的道！

宋清和瞥了他一眼，小眼晶晶，不安好心，这方块脸今天吃错药了？

他和袁知晏同仇敌忾，看她的眼神活像是被她刨了祖坟，陆淮岳身边到底有没有正常人，走马灯似的一个接着一个，是他们太闲了还是她速度太慢了？

她不耐烦道：“看我干什么，看路！”

纪峥正想警告这妖女离他们将军远一点，没想到她突然扬鞭跃马，旋风般径直掠过，眨眼间就冲到了队伍最前面。

黑马风驰电掣，留下声声嘶鸣，铁蹄震荡地面，在山野中激起一片尘雾，后面的人，都落在尘埃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