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尘吟 第52章 疏 离

荆旭直出了宫城，直接回到秋序园。

刑部侍郎上奏参本，本就在意料之中，他早有万全应策，一番回话，即刻扭转局势。

刚刚，弘文帝又给他吃了颗定心丸。君臣之间，有了这番默契，即将掀起的这波狂风巨浪，自然所向披靡。

案件上的事，再难他都能见招拆招，游刃有余，这段时间，真正让他头疼的，是於雪尘的反应。自她清醒以后，警惕性愈强，以往与他建立起来的亲近感，已经荡然无存。而且，这种隔阂感，尤其是针对他的。

秋序园里，除了董嬷嬷，荆旭直又从将军府调来了两位侍女，一个叫玉茜，一个叫玉霓，原是他母亲在皇宫晨晖殿时的贴身宫女，忠心耿耿，妥帖能干，照顾起於雪尘，无微不至，万事贴心，於雪尘逐渐对她俩放松了戒备。然

而，对于他，始终极度紧张。

望向他时，总像是只受惊小鹿一样惶恐不安，与她对话，几无反应，几次想要接近，女孩干脆埋首在锦衾之中，玉茜和玉霓怎么唤她，就是不肯出来见他。这样的疏离，实在如同利刃扎心，令人束手无策。

想到於雪尘，不禁心事重重。

回到秋序园，边走边思忖，是否要直接进屋看她，刚到厢房门口，一个声音传来，脸色一瞬沉了下来。

朱鸿雁声音洪亮，极是愉快：“六出，再吃一块，枣糕香糯，你最喜欢。”嘴里含含糊糊，又道：“以后，我天天买了拿过来……”

於雪尘轻柔回了一句：“朱朱，别，太麻烦了……天天吃也会腻，半月一趟足够了。”声音绵软清悦，带着一股女孩的娇憨，令人闻之心头酥麻。

荆旭直眸色一寒。这段时间，女孩与他对话，只说“是”或“不是”，从没超过三个字。如今，在朱鸿雁面前，却是娓娓道来。他原本以为，她是受了惊吓，不愿多说话，如今看来，只是不愿意和他多说话。

心中沉郁，却又忍不住走向房间，到得门口，身形一滞，眸光犀利如剑，右拳缓缓攥紧。

朱鸿雁一手拿着盒糕点，一手夹着块枣糕，正往於雪尘嘴里喂去，自己嘴邦子鼓鼓地，还咀嚼着一块，好一幅其乐融融的景像。

荆旭直身形挺拔欣长，站在门口，屋内光线瞬时一暗。

朱鸿雁一门心思在於雪尘身上，笑得开心，尤不自知。

於雪尘却敏锐察觉到左侧光线一暗，一股冷意腾然而起，眸光一转，猝然看到荆旭直面沉似水，眸眼深深，一语不发盯着他们。

脸色一下煞白，紧紧阖嘴。

朱鸿雁察觉女孩脸色陡然大变，顺着目光转头，发现荆旭直默然堵在门口，微微一怔，旋即回神，转回头并未理睬，继续喂着於雪尘：“六出，来吃糕，如今你要多进补，大枣温热，补血气……”

他生性耿直。见於雪尘伤成这样，对于荆旭直，一股怨气始终未有纾解，如今即使正面相杠，也是毫不畏惧。

门口那道身影，纹丝不动，一丝晦黯气氛，渐渐弥散在房间之中。

离得这么远，於雪尘却真切感受到了这股逼迫态势，不敢抬眼看向荆旭直，心底似笼上迷雾重重，一颗心渐渐沉落，长睫缓缓垂下，轻咬嘴唇，立时默然。

“六出……”朱鸿雁不管不顾，亲昵地喊着於雪尘。

女孩抬头望向他，眸底闪过一丝犹豫。

朱鸿雁将枣糕递到她口边，目光湛湛，筷子一挑，示意她快吃。见他坚持，於雪尘只好张口轻轻一咬。朱鸿雁眼中噙笑，一脸明朗。

门口光线倏然一亮，荆旭直身形一退，离开门口，大步径直走到院里石桌前坐下，眼若深潭，幽黑静谧。

一会儿，身后传来一阵窸窣脚步声，将军府的侍女玉茜，端着一碗甜汤放到桌上，柔声唤道：“小公子，喝碗甜汤，润润嗓子……”

玉茜与玉霓，从小在将军府看着荆旭直长大，对他极为疼爱。这段时间，因为大公子荆卿影之事，天策将军与定国公主双双出使北境高夏国。小公子荆旭直公务繁忙，日常住在御察直使司。小公主荆笑月，被托付到了昊王府。如今，将军府已无人居住，侍从十分闲暇，恰好荆旭直需要人手照顾受伤属下，两人便到了秋序园。

初见女孩受此摧残，两人吃惊之余极为同情，这段日子，对于於雪尘的照顾可谓无微不至。

相处日久，荆旭直对于女孩的心思，两人多少也看了出来。小公子自小聪慧机敏，向来心高气傲，可是，在这位受伤女下属面前，却完全转了性子，格外迁就，只是女孩醒来之后，对小公子永远是一片惊惧神色，避之不及。这几天，荆旭直的困扰与怅然，她们都看在眼里，只能暗地里商量，看看是否有时机，让两人之间缓和一下紧张气氛。

此刻，见荆旭直刚回来，站在门口，欲进不进，最终退回院内，神色十分受挫。玉茜端来甜汤，希望安抚一下小公子的不悦心绪。

荆旭直看了一眼甜汤，轻声问道：“茜姨，六出喝过了么？”

“喝了，一早炖好，六出姑娘就喝了一碗，她甚是喜欢……”

荆旭直点了点头，缓缓喝了一口。

玉茜俯身凑到他耳畔，柔声说道：“过小半个时辰，姑娘要涂药了，要不，小公子去涂？”

荆旭直一听，长睫低垂，嘴唇微撅：“她还是怕我，上次，都不让我靠近……算了，不去吓她了……”

玉茜眸光一闪：“待会，我去和姑娘说……她总要走出这一步，老是避人可不行……”

荆旭直倏然抬头。

玉茜微微一笑，似是胸有成竹。

朱鸿雁这次从屋里出来，像只斗赢了的骄傲公鸡，得意洋洋。於雪尘刚才那反应，让他甚是满意。以往，在他与荆旭直面前，於雪尘总像是偏向荆旭直，如今，她却明显更亲近于他。而且，女孩不再易容，露出娇倩可爱的姿容。美人入目，实在是太美好了。

走到院中，看见荆旭直闷声不响地坐着喝茶，心情更是颇佳，上前气势昂昂地打了个招呼：“荆大人……朱某现就回去了，过两日再来……”

荆旭直神色波澜不惊，放下茶杯，看了他一眼：“不送。”

过了一会儿，玉茜端着要换的药进入屋内，给於雪尘背后垫了个枕头，让她坐得舒适，然后，缓缓坐到榻上，先不急着上药，轻轻替她将几缕发丝夹到耳后：“姑娘，这次，我让小公子来涂药，好不好？”

於雪尘眸光遽然一惊，慌忙摇头。

玉茜是皇城宫女，性子极为稳笃，不急不躁：“姑娘不用害羞，我开着门，若小公子手脚粗笨，涂得不好，姑娘喊我一声，我便换了他……”

“不，不是的……我不是担心这个……”这段时间，於雪尘被玉茜照顾得极好，对她已是颇为亲近，如今，被玉茜目光和蔼地看着，心中有几分不忍拒绝，可是，本能地，她又不愿让荆旭直靠近。

“那姑娘担心什么？我家小公子，我自幼看着他长大，做事向来稳妥。姑娘此次受伤，他忧思在心，请旨御治，万般周全，如今，姑娘总是避着他，究竟是怕什么？”玉茜声音轻柔，不给於雪尘一点压力，提的问题，却是一针见血。

“我，我……”如今，究竟怕什么？於雪尘自己思绪都有些混乱。

酷刑那一日的苦痛，对她的刺激实在太过强烈。当日，荆旭直攥紧她脸庞的那一刻，煞气十足，形同酷吏，他当时的模样，与刑狱中对她施以酷刑之人，如出一辙。刑讯的锥心之痛，令她肝胆俱裂，恐惧的阴霾，如影随行，令她无法摆脱。

而且，这位右都使大人，实在高深莫测，时而似温雅公子，时而似纨绔子弟，时而又似冷血酷吏，令她分辨不出，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她曾经已经靠得他那样近，近到愿意舍弃一切，甚至可以为他去赴死，但是，经历了死去活来，她又极度迷茫。在皇城中经历的一切，在他身边经历的一切，如同南柯一梦，最终是以噩梦结束。

她并不后悔，为荆旭直做这一些，只是，仿佛已经为他死过一次，再次醒来，尤为警觉。皇城里的世界，复杂、冷酷、诡异，超出她的想象。她觉得，自己已无必要再靠近荆旭直。如今，真正令她内心踏实的，仍然是狭里巷，仍然是朱鸿雁，仍然是那个红脸男孩的模样。她再也不想进入皇城，不想成为司眼，不想再做女子，与荆旭直有关的一切，她都想就此放弃。

因此，她想竭力避开荆旭直，重新回到她熟识的一切。

见於雪尘垂目沉吟不语，玉茜轻声说道：“再说了，刚才，那位朱公子既然能喂姑娘吃甜食，我家小公子，来给姑娘涂药，也是可以的，总不能厚此薄彼，对吧？”

“啊？！”於雪尘未能想明白玉茜这句话的意思，一时怔住。

身为皇城宫女，玉茜察言观色亦是一流，她既然有心要帮荆旭直，自有办法让於雪尘无法拒绝。

此话突如其来，角度颇为刁钻，又似挺有道理，女孩果然没能及时反应过来。

见女孩没有摇头，玉茜不待她多想，起身回头喊荆旭直，一边还妥帖叮嘱：“小公子，进来……待会涂药之时，手势要轻。”随后，又对於雪尘道：“姑娘，若小公子动作重了，就喊我，我来涂……”说完，眸光闪过笑意，起身离开。

於雪尘一瞬茫然，一个质疑的“欸”字来不及喊出，玉茜已经闪身出屋。

左眼余光处，一抹欣长身影，愈走愈近，於雪尘心口一阵窒息，呼吸一瞬紊乱。

一片墨蓝色常服的衣襟，徐徐而来，荆旭直先是站在旁侧，等了半晌，缓缓坐到床榻之上，默默看着於雪尘，保持距离，也不说话，似是要给她适应的时间。

於雪尘垂目良久，嘴唇紧咬，呼吸沉滞。

那片墨蓝色的衣襟，不近不远，恰好出现在她视线之中。他如此地安静，似是把所有的主动权都交到了她的手中。

於雪尘却不接，比他还安静。

两相僵持，一刻之后，终归是於雪尘熬不住了，一点一点抬眸，目光疏离而疑虑，望向眼前的荆旭直。

遽然一愣：眼前人，锋芒敛尽，眸光清越，偏侧着脸，带着讨好之意，又略显青涩，他大概从不习惯以这种弱势的方式示人，一股柔情扑面而至。

於雪尘愈发慌乱起来，这位大人，总是百变莫测，这个样子，就是个弱冠少年，简直天真无邪，实在让她难以招架。全身的戒备，一瞬间破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