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便是沧南郊野,二位公子一路朝北,方可入城。”
青年牵着毛驴,将板车停住。
距二人遁离松岭,已十日有余。
来时樵夫送的几筐果子早消耗殆尽,阿寒又不放心先生吃那些荒郊野外的野果。他担心先生饿着,迫不及待入城给先生找新鲜果子。
阿寒单手撑着木板跳下车,转身将祁云岫也扶下来,白玉般的手指被他握在手心,触感温润。汤圆窝在祁云岫肩上,缩着脑袋,难得安静,似乎没睡醒。
“先生,我们走吧,想来不日即可入城了。”阿寒抱起板车上的包袱和长剑,忽略一旁空荡荡的果篮。
祁云岫侧目看向青年,眼神一如既往地平淡:“多谢。”
青年和二人道了别,赶着驴车继续西行,单薄的身子在黎明辉映下逐渐模糊成虚影。
“先生,这包袱这么重,里面装的是何物?”
阿寒第三次甩了甩酸胀的手臂,将包袱往上提。他们已经走了约莫两个时辰,一路上寂静无人,周围俱是低矮葳蕤的灌木,风略过,它们便张牙舞爪地无声叫嚣。
祁云岫仰头看着天边密密压压挤作一团的墨云,叆叇争先恐后地涌向初升的红日,遮去大半晨曦,天光渐暗。
“珍要之物,未到生死攸关之时勿要打开。”
话虽如此说,祁云岫的语气却轻飘飘的,仿佛包袱中装的不过是早晨吃剩的馒头。
“此物,可以救命吗?”阿寒听闻“生死攸关”,当即紧了紧臂弯,决心要守护好这个宝物。
祁云岫不置可否。
“轰隆——”
一声惊雷划过漫天墨色,天穹宛如被破开一道裂缝,顿时大雨倾盆,墨涛翻涌。豆大的雨珠似泥点般砸落在地,最后一线天光消失在墨迹晕染开的空中,天地如蒙薄绡。
二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大雨打乱了阵脚,阿寒将包袱裹进短褐,拉住祁云岫的手朝前奔去。
“先生,随我来。”
沧南城郊鲜有遮天蔽日的树木,二人无处避雨,只得不住地往前跑,边跑边寻觅可供躲雨之处。汤圆浑身羽毛沾了雨,也再扑腾不起来,安分地待在祁云岫肩上,只偶尔被雨惹急了“啾啾”两声。
他们穿过密集的雨幕,衣衫早已湿透,葛布衣料上映着深深的水痕,随着奔跑之势不断滴着水。二人精疲力尽,偏偏雨势分毫不减。
就当他们苦寻无果、彻底打算放弃躲雨时,一抹赭红闯入他们的视线。
半阙山门斜挑着褪成灰褐的“观音庙”匾,牌匾在暴流如注的雨势下摇摇欲坠。苔侵瓦甍,房梁上朱漆剥落,只剩一节光秃秃的木骨在瓢泼大雨中若隐若现。
“先生,那有座庙!”
阿寒见庙,顿时心花怒放,步履都轻快不少,在祁云岫眼中,活脱脱一只撒欢的小鹿。
祁云岫被阿寒拉着跑,不免有些喘不上气:“我们……暂去庙中避一避,等雨停再入城。”
穿过雨帘,祁云岫推开庙门,一脚跨进门槛,石阶上浸染的苔痕也顺势爬上湿透的衣摆,混着雨水在霁色衣衫上染出朵朵浅绿的花。
“这雨来得真不巧。”
阿寒松开祁云岫的手,小心翼翼地掏出裹在衣料中的包袱,仔细端详过后发现包袱被护得极好,几乎全未沾雨,这才心安地舒了口气。
保命的物件,可得仔细。
“今日惊蛰,此雨在所难免,是我们来得不巧。”
祁云岫拧干自己衣袍和发丝上的雨水,又捉住阿寒的袖管,作势要帮他也拧一拧。素手抚上黏在阿寒手腕处的那截布料,不经意间触及肌肤,阿寒手腕处游过一丝暖流。
“先生,雨来得突然,不知还要下多久,我们今日入城怕是要耽搁一阵子。”
阿寒轻声道,静静地看着先生替自己滤水。
汤圆见无人替他擦羽毛,“啾”了声以表不满,而后自己扑腾到阿寒腿边,将一身雨水蹭到他裤管上,才终于罢休。
“无妨,明日一早再入城也无碍。幸而此地有庙宇,天亦不算难为你我。”
祁云岫替阿寒拧去衣上的水,倚上门边发白的红柱。他单脚着地,另一条腿曲起,伸手脱去布履,将鞋扣过来抖了抖,倒掉履中积水。
他浑身湿透,乌黑的发丝黏在额间和脖颈处,衬得肌肤愈加白皙,未滤净的水珠顺着发丝滑下,一路从鼻尖滑到唇,继而由脖颈落到锁骨处,似是将此人的轮廓描摹了一番。
祁云岫仍旧一贯清淡眉眼,只是如今眸中氤氲着水汽,宛若遭水浸过一般,阿寒第一次见先生这般模样。
“哐当——”
门廊外雨摧蕉叶,烈风吼叫着袭过,途经观音庙,顺便推倒了门前的铜香炉。
祁云岫被香炉倒地声吓了个激灵,刚穿上布履便趔趄两步,不禁朝庙深处迈进。阿寒随先生入了庙,二人这才看清庙内装潢。
昏暗的光和着雨水从坍塌的屋檐漏进来,照着殿内厚厚的积灰。青铜香炉横在地上,炉口布满蛛网,仿佛蒙了一层发霉的纱。
“先生,这庙看上去许久未修缮了。”
阿寒小心翼翼地抬脚跨过地面上的蛛网,皱着眉四下张望。
左面墙皮剥落了大半,壁画褪成青灰色,金漆只剩菩萨眼角一点残光,绿色藤蔓从墙角裂隙中钻出,缠住她手里的净瓶。
右面墙上十八罗汉更显凄惶。伏虎罗汉的虎头已湮去大片,只余半截虎爪悬在墙上;降龙罗汉的龙身被虫蛀得斑斑点点,龙须断成几缕碎线,仿若风一吹便簌簌地颤。
“此地距城中还有好些路程,这座庙荒废也正常。”
祁云岫将目光从壁画上移开,接着朝前走,忽觉脚下踢到硬物,低头一看,方才发现此处摆了张供桌。
桌上歪着半截蜡烛,蜡油混着香灰凝成奇怪的形状。
他仰头,正对上断梁上垂下的半幅经幡,褪色的红布条摇摇欲坠,其上依稀可辨出“慈航”二字,只是当一阵穿堂风掠过时,经幡仍是坚持不住,飘飘荡荡落在积满尘灰的蒲团上。
“先生,此庙看上去好生古怪。”
阿寒紧紧跟在祁云岫身后,将原本打算取出的护身匕首又收回袖中,反而抓上祁云岫的袍袖。
祁云岫并未回应阿寒,而是带着他后退两步,对着供桌前的观音像鞠躬作揖,嘴中念道:“祁某携童子避雨至此,叨扰菩萨,还望菩萨恕罪。”
说完,他又拜了两拜。
阿寒学着祁云岫的话,拱手作揖,对着神像道:“阿寒随先生避雨至此,多有不敬,望菩萨恕罪。”
“砰——”
阿寒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一声巨响,他顿时循着声响望去。
庙门倏然重重合上,将本就微弱的光线阻挡在外,庙宇内霎时一片黢黑,唯余屋顶裂隙处漏下一缕细碎的薄光,恰好落在祁云岫左肩,似天光乍泄,在昏暗的屋内格外显眼。
“莫怕,”
祁云岫白玉般的手抚上阿寒后背,轻轻拍了拍,他贴近少年,语气温柔而坚定,令人心安。
“只是风急,刮拢了庙门。”
他说完,摸黑走上前拾起供桌上躺着的半截蜡烛,又令阿寒取出火引。
祁云岫垂首敛息,对着火引轻呵一口气,幽微火苗倏然明灭,旋即“唰”一声绽出一朵赤焰。
他手中捏着的烛芯遇明火簌簌燃起,橘红光晕渐次将黑暗的一方空间染成彩色,好似暗夜被这捧暖色撕开一道裂隙。
阿寒看着那道忽明忽暗的烛火,忽而发觉自己看的不是先生手中的烛火,而是倒映在先生眼睛里的那一豆烛星。
祁云岫垂下蒲扇般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模糊了那一点火光。他将蜡烛递给阿寒,同时偏头望向供桌后那尊观音像。
他觉得此处有股说不出的诡异之感,一种……窥探之感。
泥胎法相半倾于朽木莲台间,原该拈杨枝的右臂早被虫蚁噬空,徒留半截枯瘦指骨指向虚空。蛛网替代了璎珞垂珠,尘网悬垂而成的飘带被风蚀成絮状,随阿寒手里的烛光幽幽颤动。
而菩萨此刻,正居高临下地、目不转睛地盯着二人。她眼中分明是一派慈悲神态,却令祁云岫感到强烈不适。
“滴答,滴答……”
漏雨不住地从残破瓦当渗进屋,有规律地滴落在地。
“先生,”阿寒扯了扯祁云岫的袍袖,“我们可是惊扰到菩萨了?”
祁云岫罕有地噤声,他不再与神像对视,而是扭头看向左侧的壁画,蓦然,他瞳孔骤缩,手指猛然攥成拳,似是看见了什么诡怖之物。
“只怕不是。”
阿寒发顺着先生的视线朝壁画望去,这一眼登时让他毛骨森竦。
漏雨一刻不停,顺着墙壁流到斑驳壁画上,竟将画中菩萨的面庞蚀出千百血洞。
血迹沿着水渍在壁画上洇开,逐渐爬到菩萨全身,本就褪色剥落的身躯如今遍布血痕,唯余一双黯淡的眼睛盯着庙中的不速之客。
二人皆被这诡谲之景惊得直往后退,慌乱间撞上右侧墙面。阿寒忽觉脸上一凉,抬手摸去,发现指尖沾满鲜血!
粘稠猩红的液体从他头顶滴落,他浑身僵硬,咽了口唾液缓缓抬头,正对上十八罗汉的视线。
只见壁画中十八罗汉的眼珠齐齐转向他们,瞳仁里缓缓流出血泪。千行血凝珠落下,蜿蜒在罗汉的面庞上,他们的眼睛个个瞪得溜圆,嘴角的笑也仿佛扭曲成诡异的弧度。
“滴答——”
雨水落地声宛若催命咒,冷酷地审判着来客,好似下一秒就要将他们执以死刑。
阿寒眉心紧缩,他深吸口气,冰凉的手抓上祁云岫宽袖下的腕骨,急声道:“先生,此地诡异,我们还是趁早离开。”
说着,少年拉着祁云岫就要朝门口行去,步子已经迈开,却被祁云岫拦住。
祁云岫面无表情地看着四周景象,最终目光从沉重的庙门处收回。他已经平静下来,反手扣进阿寒五指间,将自己手心的温度渡给少年。
“莫怕。”
祁云岫对少年温声,眉头却紧蹙。
眼下的情况,相当棘手。
“伏惟菩萨慈鉴,惊扰宝相实非我等本愿。”他声音抬高,整个大殿都回荡着余音。
祁云凝眸望向殿中央的菩萨,与那座神像四目相对。
“只是祁某与童子自松岭而来,途经此地,偶遇骤雨,无计可施,这才不得不入庙避雨,菩萨此番降罪,实在不近人情!”
骤雨依旧急躁地拍打着屋顶瓦当,天光也仍只泄漏一隅,幽幽烛火在阿寒手中明明暗暗,蜡油滴落在地,凝成一朵蜡花。
阿寒低头看着那朵乳白的花,忽觉恍惚。此地实在诡异,风摧庙门,壁画渗血,连他的手心也热得出奇。
掌中一片温软,手心也不住地沁汗,致使他堪堪握不住另一只清秀的手。许是被这庙中诡象惊了神,阿寒感到此刻心如擂鼓,急促的心跳声仿佛清晰地震在耳际,他倏然抬头看向身边之人。
祁云岫噤声,阿寒便也不敢言语,偷偷侧目看向先生,却见祁云岫正不卑不亢地与供桌前那尊神像对视。
祁云岫的目光沉静而决绝,令人觉得仿佛方才的种种恐怖之象俱是幻觉。
他没再说话,只是静立于殿中央,似在等待。
不住滴落的雨珠已在地面积了滩水洼,庙中一片寂然,菩萨仍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二人,却不再有古怪之事发生。
一切都回归正常,风依旧刮,雨依旧下,烛火依旧摇曳。若非血洞与血泪还停留在壁画上,阿寒几乎要以为自己方才看走了眼。
“去开门。”
祁云岫对阿寒说,他松开手里那只已经暖起来的手,转身走向寺庙大门,临走前目光在壁画的血洞上停留了片刻。
阿寒意犹未尽地回味着方才的暖意,心下遗憾,但还是颤颤巍巍走到大门前,抬手将原本严丝合缝的门推开。室外的光顿时如井喷般涌进来,大殿内一扫方才的阴翳。
他后怕地吹灭手中蜡烛,将余下的小截蜡烛放回供桌上,便赶忙回到祁云岫身旁。
“先生,雨……雨好像要停了。”
他语气中还带着惊惧的余韵,话也说不清楚。
祁云岫闻言朝门外望去。骤雨初歇,雨势渐稀,如今只剩濛濛细雨淅淅沥沥地落下。
“我们走。”
细雨中,一位身形颀长的霁袍男子沿着小径朝北走去,他肩上还停了个白球;另一位黛衫少年抱着大包袱跟在男子身后,二人在雨中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