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都某处,巨大的玻璃墙占据了整层楼,玻璃与水从地面之下一直伸向天花板更上方。水中别无他物,只有一具身体悬停在半空。
温晏如的长发与衣衫都被水浸湿,向外肆意伸展,随水流而起伏,末尾渐渐消隐不见,仿佛下一秒就会完全溶解于水中。
顶上的光晕透过深水跳在他身上各处,又从玻璃墙透入室内,在另一侧的墙面上投下影影绰绰的波纹。
这一层的色彩是冷调的蓝色,因为大多构成都是水,空气比其他地方湿润许多,连墙缝和脚下的瓷砖都会定期渗出水来,需要派人特地去打扫。
玻璃墙之外只留出一条狭窄的廊道供人通行,再向前走,就是未经允许不得踏足的地方——罂粟的居所。
“罂粟大人要醒了,东西都备好送过去,小心照顾。如果惹他不快,下次负责这件事的就是赵小捌了,明白么?”
“明、明白。”
刻意压低的私语并未搅动水波,赵小柒一手推着轮椅,一手稳稳托起托盘,小心翼翼地深呼吸一次才迈步向前。
今天是他第一次来迎罂粟苏醒,心中又害怕又期待。
走过巨大的玻璃墙时,赵小柒看着水中人的面孔看得入了神,呆呆地站在廊道正中。
给赵小柒下达任务的人并未费力开口提醒,只是冷眼看着他,好像在看一个注定会死的人。
赵小柒心想,如果看不见周围的这些水,这位大人就像是一个浮在空中的仙人。
想象由此生发,自动补全了其他细节:罂粟大人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在水中闭关修行,一定达到了他难以想象的境界吧。
想到这里时,水中人突然毫无征兆地睁开眼睛,冰冷的目光落在赵小柒身上,把他吓得汗毛倒竖,回过神来,赶紧继续向前走。
罂粟——温晏如不喜欢等人。
赵小柒蹑手蹑脚地走进那间连通水域的小屋,暖黄的灯光与玻璃墙的冷调对比鲜明,显得出乎意料的温馨。匆匆一瞥间,他看见了柔软的地毯、沙发和被褥,四处还分散着不少玩偶。
但他不敢再乱看,竭力将自己的视线收敛到脚尖,把托盘放在离玻璃墙最近的台面上,轮椅对着水域,恭敬地侍立在一旁,等待温晏如从水中浮出。
一阵水声过后,温晏如只露出半身,鬼魅般靠近了赵小柒站立的地方。水珠从衣衫和身体上析出,不舍地环绕在他周围。
“你是第几个?”
“大人,我叫赵小柒。”
赵小柒依旧垂着脑袋,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抬头看。
温晏如轻笑一声,也不知是什么事突然逗得他开心。水流聚成一只手掌,轻柔地托起他的身躯,安放在轮椅上,又安分地回到巨大的玻璃缸中,没有沾湿任何一处。
“抬头,让我看看你长什么样。”
赵小柒的胸膛剧烈起伏,有些呼吸不畅。他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来,就见两团拳头大的水团直奔自己而来。
求生的本能剧烈警报:他想杀了我!!!
可惜湿润的空气中处处都是水,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被吸入肺腑,流遍全身,瓦解了猎物的一切抵抗。他早已被层层捆缚,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了。
“!!!”赵小柒的意识开始从身体抽离,只能瞪着眼睛等待命运的最终宣判。时间被无限拉长,一切都像慢镜头播放。
“叮铃铃……”
托盘上的手机突然响起来,猛地将他将要出窍的魂魄压回去。
生死攸关之时,赵小柒竟然还有心思好奇:那究竟是谁的电话,怎么能如此巧合地打到这里来呢?
温晏如的动作一顿,水球也停在面前几寸处。
“啵!”
终于,他抬手轻挥,水球瞬间破裂,尽数散入空气中。
温晏如从托盘上拿起手机,好像突然觉得铃声十分有趣,不急着接通,反倒盯着来电人的姓名一直看。
上面赫然写着两个字:道具。
“这里不需要你了,离开吧。”
赵小柒如蒙大赦,不敢再停留,屏着呼吸,拖着绵软的双腿逃离。
他的命是罂粟救下的,也可能随时被收回。未来命运究竟如何,他想不明白,也没空去想。
他脑中只有一件事:这个职位一直换人原来是因为……因为之前的那些人可能大多已经死了,即使活下来,也不会敢再来的。
温晏如从托盘上拿起一个纸杯蛋糕,轻咬一口,刚在手机上点击接听,赵静观的问候就迫不及待地钻进耳朵里:“嗨罂粟,好久不见。我顺利出狱了!”
温晏如把手机拿远了一些:“如果每次通话你都要先做一番无谓的寒暄,下次就不用再找我汇报了。”
赵静观无奈道:“你看你,又急。好吧,我知道你现在心情不太好,长话短说。好消息是,之前的那条漏网之鱼……我已经消除了他的记忆,他不会再说出任何对我们不利的信息了。坏消息是,视肉的成仙计划失败,现在已经被调查处抓住,很快就会接受审问。”
温晏如哼笑一声,语气冰冷:“他野心太大,竟然想抢困兽的风头,落到这一步不出所料。不过他的不死体质是个定时炸弹,可能暴露我们的计划,你想到如何灭口了么?”
赵静观凝神听着他细微的咀嚼声,叹道:“想灭他的口,恐怕得借用冥界的力量吧,我是做不到的。不过我们一直对他有所防备,从未让他接触过核心的计划。炸弹就算要炸,也该是调查处里埋着的那颗雷先炸……”
早在计划开始之初,他们就机缘巧合在调查处中找到一个绝佳的“合作者”,代号“门卫”。不过,门卫并没有提供太多有益的助力,只给了一些关于调查处的情报和自己的小部分术法凝结物,得到想要的东西后更是主动淡出。
困兽对门卫的态度一直是放任不管,罂粟却从一开始就觉得那人入局的目的不纯,从没放下过心中的疑虑。
“门卫加入时就有异心,我一直劝困兽尽早断掉这条线,如今也算是个不错的机会,正好还能从内部搅乱调查处。”
赵静观:“那视肉就放任调查处带走?”
温晏如操纵着水花给自己演皮影戏解闷。
其中一团依他的想法变作一个小人,对天举着上臂像是要与神沟通,下一秒就被天上落下的另一团水砸散。
视肉的妄想在他眼中也不过是一场闹剧而已。
温晏如轻笑起来:“反正他的肉我们已经拿到了,关于建木和界域门的验证也已经完成。作用已尽,扔了便是。”
他们陪监正那个疯子玩了这么久的过家家,就是为了验证一个事实而已:既然天上那道界域门会被某种力量关闭,那么地下这个连通人间界与妖鬼界的界域门同样可以。
“明白了。我还是没有找到狐族烙印的解法,你的识海现在怎么样?”
温晏如满不在意:“一切如常,偶尔需要在亲和环境里闭关修养,或者拿别人的精神力做补充。妖长刚选完,狐族总不会现在就过来追杀我,与其关心这件事,你不如少做些出格的事情,不要破坏我们的计划。”
听筒中片刻沉默。
赵静观想,他说的也许是在演唱会上假扮受害者脱身,或是混入调查处弥补疏漏。
原来他在关注我的行动。
想到这里,赵静观忍不住轻笑一声,语气中竟有一丝甜蜜:“如果我不这样做,计划怎么按你的预想推进呢?”
罂粟好像听不懂他的意思,也读不出话里的信号,只是淡淡提醒:“是按困兽的预想推进。”
“对我来说,没什么差别。我只是在为你做事。”
罂粟的声音顿了一下,听筒中只有他细微的呼吸声。
两秒后,他才开口说:“你是我最好用的‘道具’,我可不想在计划完成前看到你在小事上报废。这句话不要让我说第二次。”
说完,罂粟就挂断了电话。
赵静观握着手机,兀自笑着。
罂粟总是如此,冷漠狠绝,机关算尽,擅长利用身边的一切人、事、物达成目的。
但他又总能恰到好处地用一点关怀为手中的棋子制造自己被注视、被看重的错觉,一颦一笑皆牵系人心,一如其代号,让无数人对他趋之如鹜。
赵静观自知是其中最靠近罂粟的那一个,连傀儡丝与水源混合使用的初次实验都是由他参与。
罂粟随时可以操纵他,从意识到身体的每一寸,也随时可以摧毁他。
这怎么不能算是一种独有的牵系呢。
即使赵静观不知道罂粟究竟将自己看作什么,即使他并不认同罂粟和困兽的计划,即使猜不透罂粟的关怀里有没有哪怕一点儿真心。
明知服下的是砒霜,但只要能做罂粟身边那个无可替代的东西,赵静观甘之如饴。
为此,他将自己变成了最好用的道具。
道具已链接罂粟。无形的傀儡丝将两人联系在一起,赵静观就是温晏如意志的延伸,为实现他的想法四处奔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