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明录 第1章 第 1 章

《幽明录》文/席令令

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

狂风在山林间呼啸穿梭，发出犹如万千冤魂呜咽的嘶鸣，豆大的雨点狠命砸在屋顶窗棂上，噼啪作响，仿佛要将这孤悬于世的隐居小筑彻底撕裂。

小筑内，仅有一盏油灯摇曳着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一隅黑暗，却更衬得窗外风雨凄迷，妖氛暗藏。

林飞雁搁下手中正在整理的泛黄书卷，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按在微凉的书页上。

她身着一袭素净的月白襦裙，容颜清丽，眉眼间却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病气，苍白得近乎透明。窗外异常的风声鹤唳，让她本就敏感的心绪愈发不宁。

她这具身子，自出生起便易吸引那些游荡于阴阳缝隙的“东西”，此刻，皮肤上传来的阵阵寒意与心悸，明确地告知她——有不速之客，乘着风雨来了。

几乎在念头闪过的瞬间，书房内唯一的灯火“噗”地一声，毫无征兆地熄灭了。

彻底的黑暗笼罩下来，伴随着一股渗入骨髓的阴寒之气，迅速弥漫整个空间。温度骤降，呵气成霜。

林飞雁猛地站起身，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仿佛要挣脱胸腔的束缚。

黑暗中，一团扭曲的、由浓稠黑雾与无数细碎悲鸣交织而成的影子，缓缓在她眼前凝聚成形。它没有固定的样貌，只有翻涌的怨念与死气，像是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她的呼吸。

这是“哀煞”，一种由世间夭折生灵的强烈不甘与悲恸汇聚而成的低等妖灵，此刻，它被林飞雁身上纯净而特殊的灵气所吸引，显露出了贪婪的本相。

林飞雁踉跄着向后退去，脊背撞上冰冷的墙壁，退路已绝。她不谙武艺，体质孱弱，在这等妖邪面前，与待宰的羔羊无异。

恐惧如冰冷的藤蔓缠绕全身，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家族中口耳相传的模糊记忆——那些因动用《幽明录》而心力交瘁、早早辞世的前辈们的身影。

哀煞发出一阵无声的尖啸，裹挟着令人作呕的腥风，直扑而来！

退无可退！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的后背猛地撞上了书房角落一个始终被长辈严令禁止触碰的乌木古匣。那匣子看似寻常，此刻却因剧烈的撞击，“咔哒”一声，匣盖竟自行弹开！

一股苍茫、古老而静谧的气息，瞬间自匣中弥漫开来，虽不强烈，却奇异地冲淡了几分那蚀骨的阴寒。

林飞雁下意识地回头，目光落入匣中——那里静静躺着一卷帛书。帛色暗沉，边缘已有破损，不知历经了多少岁月。它看上去朴实无华，甚至有些陈旧，但在此刻的林飞雁眼中，它却仿佛蕴含着天地初开般的奥秘。

是《幽明录》！

家族世代守护的秘宝，记载着万千妖灵真名，承载着契约与宿命的古老帛书！

求生的本能与血脉深处某种沉睡的力量产生了共鸣。她几乎是凭着直觉，伸出微颤的手，抚上了那卷冰冷的帛书。

指尖触及的刹那，异变陡生！

那帛书无风自动，悄然在她眼前展开。暗色的帛面上，原本空无一物的地方，浮现出一个个由朱砂书写的古老文字，笔走龙蛇，蕴含着难以言喻的力量。

这些文字如同拥有生命般流动、排列，她的目光瞬间被其中一个闪烁着微光的“真名”牢牢吸引——它的气息，与眼前扑来的哀煞同源共感！

来不及细想，林飞雁福至心灵，以指为笔，凝聚起全部的精神，朝着那哀煞的方向，凌空勾勒那枚感知到的“真名”！

指尖划过虚空，留下一道淡金色的、唯有她与那妖灵能看见的轨迹。一股无形的、庞大的契约之力自帛书中奔涌而出，如同无形的锁链，瞬间将那扑至眼前的哀煞紧紧束缚！

哀煞剧烈地挣扎、扭曲，发出更加凄厉的悲鸣，却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然而，就在力量连接的这一刹那，林飞雁并未感受到预想中诛灭妖邪的快意，反而有一股庞大而混乱的情感洪流，顺着那无形的契约之力，猛地冲入了她的心扉。

那不是纯粹的恶意，而是……无数幼兽在寒冷中瑟瑟发抖的影像，是生命刚刚绽放便被迫凋零的不甘，是找不到归途的迷茫魂灵发出的、汇聚成河的悲鸣与哀恸！

强烈的共情让她心脏揪紧，眼眶瞬间湿润。这哀煞，并非天生邪恶，它本身就是悲剧的集合体。

家训“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在耳边回响。知其光明（妖灵为祸），亦需守其晦暗（其背后的悲源），这才是守护者应行的天下范式。

简单的抹杀，或许容易，但那并非她所愿，也非《幽明录》传承的真正意义。

她深吸一口气，强忍着精神被异物侵入的不适与灵魂层面的悲恸冲击，改变了力量的引导方式。

她不再试图用《幽明录》的力量去绞杀、摧毁，而是尝试着去理解、去安抚、去化解。

集中全部心神，她以《幽明录》为媒介，将一缕温和而坚定的意念传递过去，如同母亲安抚受惊的孩提，轻柔地梳理、引导着那股狂暴混乱的怨念。

她“告诉”那些悲鸣的灵魂，它们的痛苦已被知晓，它们的哀伤已被理解，放下执念，方能归于安宁。

过程缓慢而艰难，她能感觉到哀煞的挣扎逐渐减弱，那浓稠的黑雾开始变得稀薄，其中尖锐的悲鸣也渐渐化为低沉的呜咽，最终归于平静。

当最后一丝怨念被化解，哀煞的形体不再扭曲狰狞，而是化作点点纯净的、如同萤火虫般的莹光，温柔地闪烁了几下，便悄无声息地消散在了空气中。

它得以解脱，重归天地。

几乎在哀煞消散的同一时刻，林飞雁猛地弯下腰，一口鲜红的血液毫无预兆地咳出，溅落在身前的地板上，晕开刺目的红。浑身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五脏六腑像是被无形的大手狠狠揉捏过，传来阵阵撕裂般的痛楚。

眼前金星乱舞，黑暗如同潮水般涌来，她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瘫倒在地，只能倚靠着那打开的乌木古匣边缘，艰难地喘息。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气，心脏狂跳之后是令人恐慌的绵软无力。她真切地、深刻地体会到了使用《幽明录》的代价——消耗的，不仅仅是气力，更是她的心神，乃至生命本源。

屋外，狂风暴雨不知何时已然停歇，只剩下淅淅沥沥的残雨顺着屋檐滴落，发出寂寞的轻响。清冷的月光勉强穿透云层，为狼藉的书房带来一丝微光。

林飞雁虚弱地抬起眼睫，望着身旁那卷已恢复平静、看似普通无比的《幽明录》，唇边泛起一丝苦涩而明悟的弧度。

宿命的齿轮，从今夜起，已无可逆转地开始转动。

她再也回不去那个看似平静、实则暗藏危机的隐居生活了。

就在这片风雨初歇的寂静中，在远处那座被雨水洗刷得清亮皎洁的山崖之上，一道模糊的红色身影悄然独立。

月光勾勒出她挺拔而孤峭的轮廓，夜风吹拂起她如墨的发丝与猎猎的衣袂。

她的目光，如同最锐利的剑锋，穿透夜色，精准地落向山林深处那座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形风波的小筑。

身影只是短暂停留，片刻后，便如鬼魅般悄然隐没于黑暗之中，仿佛从未出现。

唯有那惊鸿一瞥的红，如同烙印，留在了这沉沉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