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军爷,里面请,里面请。”店小二一脸谄媚,点头哈腰躬身迎着面前几名一身戎甲的军士。
“这什么破地方,连个像样点的客栈酒馆都没有。”
“你就忍忍吧,这人抓不到,谁都别想回繁城去。”
“哎,老大,你说我们这都搜了大半年了,这个要抓的到底是个什么人啊?上头也没个交代,就给了张画像,怎么找?”
一名年轻些的将领一边跨进大门一边不停地抱怨。
这几人一身夏制的轻甲,显然来自夏国的军队。自从一年多前,夏元帝亲自带兵攻下凉城,凌迟了年轻的尉帝和太妃宋氏,这一年来,夏军连下十几城,歼灭尉军超过二十万人,彻底瓦解了这个庞大帝国最后的抵抗。
人人都言,自长青将军付青玉病故后,夏元帝再无敌手,而尉帝因忌惮她所统领的墨羽军,以至于延误战机,致使边境国门被破,墨羽军大将洛青洲战死沙场,尉国南部屏障皆失,夏军势如破竹一路直取都城,最终年幼的文帝落得个国破身死的下场。
今日,这一队夏军冒着风雪走进这间位于尉国边境的小客栈,也不知是有什么目的。
“军爷,小店地方简陋,您几位多见谅,我们这店里有特色的薰羊肉,在本地也算是小有名气,您几位要不要尝一尝?”
“这地方能有什么好吃的,你就随便来两只羊腿吧。”那名年轻些的军官随意地挥了挥手,转头又吩咐道:“对了,小二,给爷几个来两壶烧刀子。这尉国的饭菜不好吃,酒倒是不错。”
“哎,哎,好咧,马上就来。”
小二连声应着退了下去。
“你少喝点吧,”旁边一位年长些的军官见他这副模样,劝道:“等下子一身酒气的回去,小心白将军军法伺候。”
“嗨,老大你就放心吧,等我们搜完这附近回去,这点酒气早都散了,而且你看这天寒地冻的,大家伙都快冻僵了,喝点酒也能暖暖身子不是,何况白将军就好这口烧刀子,等会儿给他带一壶回去,说不准他一高兴还能给哥几个封个都尉当当。”
那年长的军官看着身旁这几个冻得直哆嗦的年轻人,抖了抖身上的雪,无奈地摇了摇头。
正在小二忙上忙下给客人们端上酒菜的时候,客栈虚掩着的大门吱呀一声又打开了,只见屋外两个人随着漫天的风雪跨了进来。
店内的几人顿时警惕地朝大门的方向看了过去,只见一个年轻人扶着一名佝偻着背的老人小心地进了门。
那年轻人看着二十多岁,脸上脏兮兮的,还有一块偌大的疤痕,从左边眼角一直延伸到右耳,差点将整张脸一分为二,他的眼神木讷,看着有些痴傻,而他身旁的老者拄着拐杖,两只眼睛上竟然是一条横向的刀疤,皮肉翻卷,像是被人生生划瞎了双目。
年轻人小心翼翼地扶着老人跨过门槛,朝着店里的柜台走了过去。
这几名军官看着这一对祖孙衣服上的布丁,还有他们那明显的兵刃伤痕,不由皱起了眉头。
这两人看着像是普通人,可是普通人身上又怎么会有那么严重的刀伤。
这时,见店里又来了客人,小二忙迎了上来。
“两位客官,要吃饭还是住店啊?”
“你是?”那老人开口,声音沙哑难听,似乎喉咙里卡着一口浓痰。
“老人家,我是这店的小二,您两位是要住店还是要吃饭?”
“哦,小二哥啊,我们爷孙两人路经此地,要前往大山对面的卢家屯,小老儿有户姓戴的亲戚住那边,不知小二哥可认识?”
小二听到这话,目光一闪,稍微迟疑了一下,又马上若无其事地道:
“老人家,卢家屯就在翻过这座山后面,至于有没有一户姓戴的人家,小的就不知道了,不过现在风雪大,眼看着太阳就要下山了,晚上山路不好走,您要不先吃个饭,歇息一晚,明日再启程?”
“好,小二哥,那你给我们祖孙上两碗素面吧。穷苦人家,随便填填肚子就成。”
“好咧,您两位先坐。”
小二带着那一老一少朝着角落里的一张桌子走了过去,这时,那年长的军官注意到,那年轻男子到左手不自然地下垂着,走动间晃晃悠悠,似乎并不着力。
在这么边缘的地方,遇到了两个奇怪的人,这一小队夏军也不由警惕起来,眼下战事虽已基本平息,但是尤有些残余尉队负隅顽抗,他们虽然处在尉国边境,远离战区,但还是谨慎些的好,而且这两人身上受的明显是刀伤,哪个普通百姓身上会带这么严重的刀伤?
想到此处,那年长军官站起身来,缓缓朝着祖孙两走了过去。
“老人家,您是哪里人啊?要去往何处?”
老人似乎听到了脚步声,做出个侧耳倾听的姿势。
“几位是?”
“哦,我们哥几位是路过的,看您两位大雪天赶路,就随口一问。您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们哥几个也能搭把手。”
“哦,”老人露出恍然的表情,开口谢道:“多谢几位大爷了,我们祖孙两人无依无靠,一路逃难来到此地,准备去投靠老夫的侄儿。”
“您侄儿就是住在那卢家屯吗?”
“对对,翻过这座山就是了。”
“哎,老人家,这是您孙子吗?怎么不说话啊?”这时,那年轻的军官也凑了上来,一脸好奇地打量老人的孙子,这小伙子看着相貌不错,可惜了,要不是有那条刀疤,应该也是蛮英俊的。
“几位爷不要见怪,我这孙子,从小就不能言语。”老人摇着头道。
是个哑巴?真可怜。那年轻军官不由心生同情。
“老人家,我看您和您孙子身上受的应该是刀伤,看这伤口是近这一两年内的吧,是怎么回事啊?”
“不瞒几位,老朽与孙子原本是住在东林附近的,前年夏**队打进来的时候,东林的守军好像姓方吧,战败被杀后,他的手下军队就到处逃窜,有一队士兵藏到我们村里来,要搜走我们仅剩的粮食,老朽和孙子就是那时候被他们打伤的,我的眼睛也是那时候瞎的。”
老人说完,长长叹了一口气,又道:“老朽受伤之后,实在是没办法照顾这孩子了,又想到这战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就想带着这孩子投奔到我那远房侄子家中,至少有口饭吃。”
他这一番话说下来,场中几人都不免一脸唏嘘,尉军被打散后确实有许多逃兵做了山匪盗贼,这爷孙两也是倒霉催的碰上了。
“几位军爷,薰羊腿来啦。”这时,店小二从后厨端上来一大盆香气熏人的羊腿,这辛辣的香味随着热腾腾的烟气一经散开,几人都不由得咽了咽口水,没想到小二没说瞎话,这羊腿的香味闻着着实就让人食欲大振。
饥肠辘辘的几人也顾不得那对祖孙了,这个时候肚子早饿得咕咕作响,忙转身回到桌上大快朵颐。
待几大块羊腿下肚,温热的酒水一冲,几人的身子也慢慢暖和了起来,那年轻些的军官回过头去,见那对祖孙两人的桌上只有两盘冷硬的面条,清汤寡水的,飘不起半点油花,心里不免泛起几分同情,他看了眼两人衣服上大大小小的各色补丁,又瞧了瞧那桌上热气都飘不起一点的冷面,心下叹息一声,站起身来。
“老人家,我这里有点碎银子,您要不嫌弃,带着吧,翻过这座山至少也要两日,应该够你们吃用了。”
那年轻军官边说着,边从怀里掏出几块唔得热乎乎的银子,抓起老人的手便塞了过去。
“使不得,使不得。”老人连连推拒。
那军官却不管不顾,抓着老人的手,硬是把银子塞到了他的手中。
只是,双方这一触碰,那年轻军官的心却陡然咯噔一下,瞬间愣住了,他只觉得手中抓着的那手掌骨节分明,似乎充满力量,他不由低下头去,满眼间却是指节上的颗颗老茧,尤其是虎口处,更是有一大片坚硬的,厚如鳞片的泛白。
这分明就是一只常年握着兵器的手!
年轻军官悚然一惊,可还未待他做出反应,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惊呼。
“啊!毒,菜里,有毒!”
这声音如一道炸雷般震动他的心神,那年轻的军官仓皇间回过头去,只看到刚才还与他举杯共饮的同僚们此刻纷纷捂住肚子,一个个摔倒在了地上,再无声息。
这时,腹中一阵猛烈的剧痛袭来,他拼命抽回手,想拔出腰间的长剑,奈何老人的手指如同铁钳般,将他的双手手腕牢牢锁住,肚里阵阵翻江倒海,他再也忍不住,单膝跪倒在了地上,恍惚间最后所见,竟是那老人阴冷的面孔。
※※※
满目银白的世界里,一个男人走在雪地上,他身上裹着厚实皮毛,将这冰寒刺骨的风雪牢牢挡在身体之外,皮靴重重惨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男人似乎很警惕,就在这一目空旷的雪地中,仍会不时回头张望,走过一段还会用小心地用手上包裹着块布条的棍状物将身后的积雪拨乱。
男人在雪地里走了许久,就在他觉得厚实的衣服都要挡不住这股严寒,自己快要冻僵的时候,终于在前方的山坳里看见了一间有些破败的房子。
吱呀!
这样大风大雪的天气中,客栈的门今天里第三次被推开了。
“小二,来壶酒,再来两个小菜。”男人看着面前简陋的桌椅,皱着眉大声吆喝道。
话音落下了,却没见有人回应,男人陡然警觉,就在这时,就见柜台之后,缓缓升起了一颗如杂草般的脑袋,然后是一张布满皱纹的木讷面孔,左边眼睛的位置是个偌大的黑洞,映衬着客栈明明灭灭灭的烛光,像一颗腐朽的枯木。
男人吓了一跳,大喝一声,手已经放在了身侧的棍状物上,却听见有个比他更快的声音响起。
“哎,客官,客官,不好意思啊,刚在后厨,没听见您的声音。”
就见一个穿着粗布衣衫,肩膀搭着布巾的小二脚步匆匆地从客栈后面走了进来。
“这人是谁啊?”男人皱着眉指着那个形容枯槁的老人。
“客官,不好意思,这是我们店里的杂工,长得不太好,吓着您了吧。”小二边说着凑上前去,引着男人在桌子上坐下来。
“啐,晦气!”男人啐一口,一脸的嫌弃,转头冲着小二道:“给爷拿点酒菜上来。”
“哎,好咧,爷,这天寒地冻的,您要不要试试本店的薰羊肉啊,我们这道菜可是远近驰名的。您知道那羊把,这菜的做法就是把羊四肢吊起来,先慢慢放血,再掏空内脏,同时在羊肚子里塞满香料,就在特质的薰笼里慢慢薰烤,薰出来的羊肉啊表皮焦脆,内里的肉又鲜又嫩,保准您吃了还想吃。”
“行了行了,你就来只羊腿吧,还有,叫这老头下去,看着磕碜。”
“哎,哎,老莫,赶紧的,跟我去后厨帮忙,别杵在这里碍了客人的眼。”
那老人蹒跚着走出柜台,跟着小二缓缓从后门走了出去,只是在男人低头的瞬间,他微微朝着那小二点了点头,背对着男人的小二眼中陡然闪过一道寒光。
“客官,您要不要再来点酒暖暖身子,我们店里有最好的烧刀子。”
“恩。”男人随意应了声。
“好咧,您稍等。”
小二说着快步走进柜台,拿了一小壶酒出来给男人倒上。
男子并没有马上喝,而是等着小二又端上了几个小菜,挥挥手示意他下去后,才从怀中掏出一支特质的银针,小心地将那酒菜杯子碗筷都挨个试了一遍,见那银针没有变化,这才松了口气,用筷子夹了块菜放进嘴里。
当温热的酒菜吃进口中,身体为之一暖,他长长出了一口气。
这大半年的奔波,他终于逃出付青玉手下还有赤麟军的重重包围,逃到了尉国的边境,只要翻过这座山,往前再走个五六十里地就能彻底跨过尉国过境,去往大漠,到那时山高路远,他才算是彻底逃出生天了。
摩烈又夹了口菜放进嘴里,在暗算付青玉的同一时间,他利用小皇帝处置了墨羽营许多人,但是他想不明白的事,他明明封锁了付青玉的消息甚至为了安全起见封闭了整个凉城,也不知道付清玉的那些手下是如何得到了消息,竟提前隐匿了起来。
还有那夏元帝,根抽了风似地突然大举发兵尉国,而且一路孤军深入,势如破竹直接打到了凉城,杀了小皇帝和宋太妃,同时还派人大肆搜捕他。
好在战乱动荡之下他一路潜藏,小心避开几路追兵,甚至为了不暴露自身将身边的护卫都杀死了,冒险一人前行,历经艰辛,才终于逃到了尉国的边境。
眼看着快要逃出虎口了,但他不敢有丝毫不敢松懈,毕竟老虎打个盹就有可能死在猎人的箭下。
“来啦,客官,烤羊腿来啦。”
只见小二带着一个端着盘子年轻男人从后厨走了出来。两人来到摩烈桌前,小二手脚麻利地端上了烤羊腿,又端来几碟子配菜,一一整齐地码在桌上。
小二摆完菜,讨好地道:
“客官,您的菜上齐了,您,慢慢享用。”
“恩。”
摩烈点了点头,掏出一颗碎银子抛给他。
“赏你的,下去吧。”
小二手忙脚乱地接住那小块银子,放到嘴里咬了一口,继而满脸兴奋地道:
“谢谢爷,谢谢爷。”
边说着边不伦不类行了个礼,一抖肩膀上的破烂布巾,那布巾也不知道多久没洗了,扬起一片的尘土。
咳咳咳咳。
摩烈边咳嗽边用手挥散面前的灰尘。
“哎呦,对不起,爷。”小二见状忙伸出手,慌慌张张地帮他拍打身上的尘土。
“滚滚滚!”摩烈嫌弃地推开他那油乎乎,比那破布巾还脏的手。
“走走走,下去,别打扰爷吃饭。”小二浑然不在意,边推攘着身边的年轻人朝里走。
“哎,等等。”摩烈喊住了要走的两人,状似随意地问道:“你们这店开在这荒郊野岭的,店里有几个人啊?”
“哦,回爷的话,我们这店里就小的和那莫老头,还有这个哑巴,店里小,没有请厨子,掌柜的就自己做饭,现在还在后厨忙着呢。”
“哦,”摩烈眼中寒冷芒一闪,四个人。
“行了,你下去吧。”
“哎,好好。”
看着两人躬身退了下去,他又拿出银针将新端上来的羊腿和小菜挨个试了遍,没毒,这才放心抓起一块酥脆的肉塞进嘴里。
摩烈边吃着边想着,等下吃完了要怎么处置这四个人呢,杀了埋到土里?还是直接扔在店里,这店那么偏僻,应该没什么人来吧,不行,还是埋了吧,多费些功夫好过留下什么线索。
薰羊腿味道确实不错,在这荒郊野岭的地方,没想到还能碰上个好厨子。
摩烈边嚼着口中酥脆鲜香的羊腿肉边想着。一抬头,陡然看到那瞎眼的老头不知道何时站在了屋内阴暗的角落中,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瞎了那只眼睛黑洞洞的,像个幽深的怪穴。
摩烈迟疑着放下手中的筷子,也警惕地回望他,只见老头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嘴角几乎上扬到了耳根,露出一个残忍至极的笑容,剩下的那只独眼中尽是浓烈恨意。
心里一惊,摩烈一把抽出布包中的剑,指向老人。老人的嘴咧地更开了,对那寒光闪闪的宝剑似乎并不惧怕,反而露出快意至极的表情,摩烈却忽觉浑身泛起一股强烈的困意。
这是中毒了?不可能!他明明把食物餐具酒水都检查过了!不可能!到底,是什么时候?
砰!宝剑磕在桌角,摩烈脚下一软,差点摔倒。他扶着桌子勉力站立,此时头愈发昏沉,全身软绵无力,视线逐渐模糊,摩烈整个人几乎瘫软。他双腿一麻,在强烈的药效中,再也撑不住,砰地一声摔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土,那些细微的粉尘飘飘然在他的眼前飞舞。
粉尘?对了!是刚才那个小二!
真是,阴沟里翻了船,失去意识前,他的视线里只有三双不停围拢过来的靴子……
※※※
天光大亮,下了一夜的雪,终于渐渐停了,一队三十来人的队伍像白色画布上的墨点,走在这雪地里。
“白将军,思芹他们的队伍就是往这个方向去的。”
“将军,我们已经寻里三四十里地了,还没找到他们,再翻过这山,就该到尉国边境的,思芹他们应该不会走出去那么远吧。”白经身旁的一人皱眉说道。
“是啊,照理说他们小队就那么几个人,应该不会走出去这么远。”前面带路的那人也疑惑地道。
“昨晚大雪把痕迹都覆盖了,我们再往前寻寻看吧。”白经脚步不停,将积雪踩地叽叽直响。
昨夜归营的时候就发现少了一队人,这里地处偏僻,他们带着元帝的命令一路从尉都寻到这极北之地,已经有大半年的时间了。
白经心中叹了一口气,他明白元帝的执念,凉城攻破之时,抓住了小皇帝,抓住了宋太妃,唯独没有抓到摩烈。他不顾朝中大臣的劝阻,执意留在尉都不肯回国,就是想亲自为付青玉报仇。
可是摩烈此厮实在太过狡猾,他们搜寻了快一年的时间,却始终没有抓到他,三个月前好不容易查到些蛛丝马迹,得到此人要从极北之地逃离的消息,他们就被派着一路寻了过来。
“将军!将军!”白经正想着,就听见前方传来一阵呼喊。一名探路的兵士在前方不停地挥手示意。
白经带着队伍朝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怎么样,找到了?”
“不是,将军,前面有个客栈。”
“客栈?那么偏僻的地方还有客栈?”副将疑惑地问道。
“先过去看看吧,没准昨晚大雪,他们几个都避在这客栈里了呢。”白经思索着下令道。
砰砰!砰砰!
客栈的木门被大风吹得直响。白经等人推门而入,看了眼空无一人的大堂。
“掌柜的!掌柜的!人呢?”
“将军,这里好像没人。”
副将话音刚落,就见一个身穿粗布衣衫的男子,从后厨探出个头来,嘴里还不停地嘟囔着:“这大雪天的,谁啊,还让不让人休息了。”
待看到这一队的军士,他一个激灵,眼神瞬间一变,转眼换上一副讨好的面容。
“哎呦,是军爷啊,几位军爷,小子眼拙,您别见怪。”
“你是掌柜的?”
“哎,哎,几位军爷,我是这客栈的小二,请问您几位是要吃饭还是要住店啊?”
“小二,我问你,你有没有见过和我们穿得一样的人?”
小二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扫了一眼面前站着的这几个军士,迟疑着问道:
“是不是,五个军爷,和您穿的这个铠甲一样的?”
“对,你见过他们?”
“昨天下午那几位军爷就在店里吃饭。”
“那他们现在人呢?”
“走啦。”
“走啦?”
“对啊,吃了饭那几位军爷就走啦。”小二肯定地点了点头。
“那你知道他们往哪个方向走的吗?”
“这,外头风大雪大的,小的也没追出去看,还真不知道。”小二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白经眉头皱了皱,再往前就是尉国过境了,昨夜思芹几人没回营地,到底是去了哪里?
“将军,找了大半天了,不如先在这里休息一下。”副将得了首肯后,又转头对小二吩咐道:“你给我们随便上几个菜,对了,打点热水过来。”
“这,几位军爷,实在是不好意思,这几日风雪太大,没办法出去采买,店里的食物,都快要吃完了,实在没什么的东西招待各位了。”小二挠着头满脸歉意地道。
“吃完了?”那副将皱了眉头,不过转念一想,这客栈建在如此荒凉之地,这段时日风雪大,无法出去采买,也是正常。
“那你给我们来几壶热茶吧,我们歇歇脚暖暖身子就走。”那军官也不为难。
“哎哎,小的这就下去安排。”
三十多个高大的汉子突然间挤进这小小客栈,屋外萧瑟的寒风似乎都灌不进来了。
白经几人随意找了张桌子坐了下来,他眉头紧锁,右手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照理说思芹几人从这个客栈离开后应该会回转营地,昨夜却没有人回来,难道是在路上出了什么意外?
人到底是去了哪里呢?
他抚桌上那一截小小的凹陷,思绪翻涌,叹了口气。
咦?
白经手上一停,眼睑下压,扫向手感有些微刺的那一小段纹路。
这张旧桌子,通体透着残破,边角还缺了几块,摇摇晃晃的,不太结实,木色上透着股经年油渍沁染的润泽,可是白经手下着一小条新伤,却透出了木色的新茬,抚上去,还有些微的刺手,就像……
白经皱着眉抽出副将腰间的刀,轻轻印在了那一条崭新的伤痕上。
身旁副凑过脸来一看,双目一瞪,两人无声地交换了个眼神。
这时,店小二掀开后厨的帘子,提着热水和几个大海碗走了进来。
白经若无其事地将长刀放下,袖子一笼,掩住了桌上那道伤痕。
“几位客官,热茶来了。”
小二麻利地放下碗,提壶给桌上几人倒上了水。
白经眼神一扫,这小二衣服穿地很厚实,身上的外衣腰带扎地随意,像是匆忙间穿上的衣服,刚才几人进门时,他也是过了好一阵才从后厨出来。此时他灰扑扑的外衣下,前胸的衣料有些发暗,像是内层里沁透出的些微水渍。
白经向身旁的副官使了个颜色。
副官会意,呼啦一下站起身来,边朝着后厨的方向走去边大声说道:
“小二,你家茅房在哪里,爷快憋不住了。”
“哎,爷,爷!”
小二急忙放下手中的茶壶,动作矫健地三两步跨上前来,伸手拦住了副官,嘴上讨好地道:
“官爷,天寒地冻的,外面太冷了,您要不还是到楼上的客房方便吧。”
那副官一推拦在他身前的手,作势往前走,嘴里嘟囔着道:
“大老爷们,没那个穷讲究。”
“哎,官爷,外面茅房堵了,你还是去楼上方便吧。”
谁知副官眼神一厉,冷哼一声,一把推开了这挡路的家伙,出乎意料的是,这个看着瘦弱小二并没有被推倒,反而一身臂膀又拦住了他的去路。
这次那副官怒急地五只一扣,擒向了面前的手臂,谁知,小二似乎早有预料般,手腕陡然一番,竟挣脱了这一手小擒拿,反而飞快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狠狠地扎向副官的眼睛。
副官偏头让过这一刀,身子却不退反进,肩头用力撞入小二怀中。小二吃痛接连倒退几步,却借势一拧腰身,直奔后厨窜去。
啪!啊!
一个瓷白的碗陡然飞起击打在小二的膝弯上,他脚下一软,身形一滞,啪地一声摔在地上。
再抬头之时已被一柄锋利的军刀抵住了咽喉。
白经两步上前,一把扯开小二的衣襟,至今内力是一件灰褐色的衣服,胸前一大片浸透着白干的褐色,小二刚才动作矫健不似受伤,那这血迹必定是其他人的!
白经一挥手。
“搜!”
三十多名兵丁如狼似虎般扑进那扇并不坚实的后门。
白经冷冷地扫了那倒地的小二一眼,也跨入了后院。一跨过那扇破败的木门,冷冽的寒风便迎面刺来,空气里的寒意涌进胸腔,让人有种吸进刀子般的难受。
他们刚在前面闹出了动静,这后院里却很是安静,只有呼呼的风声,也不知道是不是太冷的缘故,鼻子闻地不真切,总感觉寒风里似乎混着淡淡的铁锈味道。
兵丁们不用吩咐,几人一队,在这看着如同普通客栈的地方搜寻起来。
这荒野里的客栈大多都是黑店,看来思芹几人是着了道了,这些人下手心狠手辣,恐怕几人凶多吉少了。白经皱眉担忧地想着。
这后院似乎没有特殊的,一间马厩,一间柴房,一间厨房,三间小厢房,似乎是掌柜小二几人的住处。
兵丁们一间间打开,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直到……
“啊!”
短促的惊呼声在这寒冬里震彻耳膜。
白经急忙向声源望去,只见几名搜查厨房的士兵进门后接连发出惊叫,有一人还极为惊恐地仓促后退,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摔倒在地,其他几名士兵此时也皱着眉,持剑一边戒备着一边从屋内倒退了出来。
白经和副将几人急忙上前,未到门口,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冲来,刺激地几人忍不住眯了眼睛,跨入大门,眼前如修罗地狱的恐怖场景,瞬间让几人忍不住喉头翻涌,甚至有一名士兵肚里翻江倒海,一转身奔出了门口。
呕!
屋内没有白经想象中中思芹几人被屠戮的场景,反而站着三个人,还有墙上挂着的一件,红白相间的……人?
“怎么回事?!”
副官皱着眉越过门口呕吐的家伙,一步跨进门槛,接着悚然一惊,竟被门内如同修罗场的景象震住了心神。
那被挂在墙上的红红白白的人体,那些露出腹腔又被黏糊糊的薄膜包裹着的内脏肠子,还有那个在他面前扑通扑通跳动着的拳头大小的心脏。
屋内的扑鼻的血腥味让人胃里忍不住翻江倒海,那颗连眼皮都没了的头颅上,血肉和筋膜的纹理清晰可见,一双赤红的眼球不正常地抖动着,断裂的舌根发出意味不明的咕嘟咕嘟的声响,副官不由自主地随着那起伏的血迹斑斑的喉咙咽下一大口的唾沫。
那颗血肉骷髅的眼球陡然一震,副官甚至从他的目光中读出极致的恐惧,他的视线不由随着骷髅的眼球移动,定格在那一双握着尖刀的手上。
那是一双苍老的手,指节粗壮,根骨分明,粗糙的皮肤如被晒干如龟裂的大地般泛着鳞片般的白屑,可这一双手却是异常地稳,薄薄的一片刀刃贴在他的食指上,随着骷髅惊恐的目光,稳稳地贴在了他鼻子仅剩的一张完好皮肉之上,指尖劲力微吐,缓缓地,细致地沿着鼻骨,切下一片薄如蝉翼晶莹剔透的肉片来。
啪嗒~
场中所有人的心都随着那肉片掉落地面的声响齐齐抖了一下。
副官更是在惊恐间一把握住了腰间的大刀,发出当啷当啷几声异响,那是颤抖地刀刃撞击刀鞘的声音。
这突然出现的声响,似乎惊扰了屋内的几人,白经率先从眼前震撼血腥的场面中清醒过来,不由自主地看两眼身旁两股颤颤的副官。
副官和他对视了一眼,使劲又咽了口唾沫,视线下意识地偏离那挂在墙上的物体,打量起这间屋子来。
这是一间典型的客栈后厨,灶台、砧板、水缸、一应俱全,甚至角落里还囤着些散落的白菜,灶上还咕噜咕噜冒着热气,似乎烧着开水或者浓汤。厨房中除了刚进来的夏兵,早已站了三个人,此时这三人纷纷转过脸来,看向门口这几位不速之客。
那是一个带着皮帽,身穿厚实棉服的中年人,一个捧着托盘,一手血迹,脸上一条诺达伤疤的年轻人,还有,一个独眼、阴沉,脸上带着残忍之色的老人。
白经看着那老人空洞洞的有眼,如幽深的巨口般,脑中陡然炸现一个久远的场景。
中年人翻飞的手腕如翩翩飞舞的蝴蝶般,从椒香的烤猪上切下一片片薄如蝉翼的肉片,用片树叶盛着,递到一名靠坐树杆闭目养神的女子面前,女子一身染血的铠甲上还沾着敌人的肉末,红的白的,她鼻子都动了动,并不睁眼,却准确地接住了那叶片,捻起一片猪肉扔进嘴里,咀嚼了几口,五官肉眼可见的柔和了下来,似乎很是满意。
“喏,给你。”
“莫大哥,我就说你对小白最好吧,这热乎的烤猪,你就光顾着他了。”
“滚滚,要吃自己拿,你毛都长齐了,还要人照顾?”
“哈哈,莫大哥说得没错,你又不是缺胳膊少腿,不会自己动手啊。”另一个爽朗些的声音插了进来。
“怎么不是,你没看到我这腿都被打折了吗?”
啪~的一声,伴随着啊~的一阵杀猪般的嚎叫,还有个幸灾乐祸的音调。
“就这点小伤,扯着蛋啦,叫得跟鬼嚎似的,就你这胆气,怎么做我前锋营的兵。”
“赵不易!你给老子过来!你别跑!老子今天不打断你的腿就不姓孟!”
“哈哈哈,你个死瘸子,还想追上我?”挑衅的声调如飞入林间的清风般飘飘忽忽地远去。
“还不快拿着,臭小子,你有口福,这是你莫大哥祖传的杀猪刀法,肉切下来薄而不柴,鲜嫩多汁,啧啧啧。”
鲜嫩多汁~
白经脑中的画面逐渐远去,最终视线定格在地面上腥臭冲鼻、层层叠叠的片片拇指大小的肉片上。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来着?
他的思维有些许的迟钝,好像许久许久了吧,那时候,将军带着前锋营的他们刚打完了好几场胜仗,那时候,邺城还没有被冲天的烈焰焚烧,那时候,他们三千多个兄弟,都,还在……
白经抬起头,看向那独眼的枯槁老人,喉咙中沉沉吐出中含了许久的一句。
“莫大哥……”
※※※
夕阳染红了云霞,风雪渐停。
一队几十人的队伍踩在厚重的雪地上,发出格叽格叽的声响,没有来时的意气风发,这一堆人脸上阴沉,似乎提不起力气一般,透着股萎靡的气息。
副将回头看了眼垂头丧气地走在队伍中间的思芹几人,他们几个人是在客栈后院的柴房被找到的,五个人被五花大绑捆成粽子般被堆在柴房角落,身上还压了几大捆的茅草,也不知道是怕这几个人冷死了,还是准备一把火给他们烧了。
想到今日那地狱般的场景,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身子轻轻打了个寒颤。
“白将军,我们这是?回去了吗?”那客栈的事情,就不管了?
“嗯。”白经低沉地应了一声,又接着道:“明日启程,回凉城。”
“啊?”副将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那,陛下要的人,不找了?”
白经沉默了一阵,不由自主回头看了眼。
“不用了。”
他脚步不停,心中却响起个沙哑凄厉的声音。
“他连将军的坟都敢刨,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将军的仇,自有我们去报!”
“墨羽营不会效忠他,我们生是将军的人,死是将军的鬼!”
“你个卖主求荣忘恩负义的小人,以后莫要出现在我面前!”
白经蓦地停住了脚步,身后众人为之一顿,许久,就在众人不明所以的目光中,他又重新拔起陷入雪地下的靴子,重重踩了下去。
咯吱~
“走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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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章 后记(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