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水时代 第29章 2-2

司苍布没有任何娱乐活动。他不看闲书，不看电影，不听音乐，休息时经常只是选择一个位置，坐得笔直，一坐便是一两小时。

那时童年曾问甄凤：“每次休息，少将都是这样吗？”

甄凤当时回答：“天子超余异者需要自己的空间，我们不好过多打扰。”

这样的回复让童年忍不住再次确认：“从来没有人和他聊聊天、打打牌、开个玩笑，或者哪怕只是陪他看场电影、喝次酒吗？”

甄凤当时的表情有些仓惶，露出了近乎茫然的神色，仿佛在疑惑“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战友处成亲人不假，可他们一直裹挟在无尽的试炼与战斗中，所谓的休息，也不过是为了下一次出征做准备。连他们自己的生活，都同样单调乏味。

正是甄凤那个茫然的表情，给了童年一个他根本不愿深想的答案。

他甚至不敢再追问，这种情况是从司苍布成为“天子超余”开始，还是从……三十年前那场事故后，一直持续至今。

“天子超余”这四个字，成了一道无形的枷锁。整个悬浮城将司苍布推上了神坛，人们自动自觉地在他周围划下了界限。似乎太多人都忘了，司苍布并非孤家寡人，他不是冰冷的“天子”，他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

童年不知道当年太阳真经守护载体跌落的事故背后，究竟埋藏着怎样的真相，但他无法承受“三十年”这个数字。无论曾经发生了什么……这样无声的惩罚持续了整整三十年……是不是，都已经够了？

回到此刻，童年的脑子依旧纷乱，心情依旧沉重。他一步一步走回茶几旁，站定在司苍布面前。

司苍布看到了熟悉的鞋尖，才从失神中惊醒。他顺着鞋子抬头，望见了去而复返的童年。

童年又一次看到了那种让他心脏揪紧的眼神——茫然，带着一种不被察觉的渴望，让他无法抑制地生出同情与……心疼。

他压下喉头的哽意，带着尚未完全消散的迟疑，却用极轻的声音开口：“我……和你交换区块通讯，好不好？”话音刚落，他便看到司苍布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余光扫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握紧。

他们都明白，紧握的拳头里，往往空无一物。

司苍布这近乎失态的反应，反而让童年彻底放松下来。他摊开自己因紧张而微微发僵的掌心，躬下身，与坐着的司苍布平视。

司苍布的视线随着童年下落，两人距离不远不近，目光紧紧交缠在一起。

童年再次轻声开口，语气不再犹豫，带着一丝哄劝般的温柔：“和我交换区块通讯，好不好？嗯？”尾音轻轻上扬，仿佛有撬开一切心防的魔力。

司苍布的嘴唇翕动了一下，终于吐出一个低哑的字：“好……”

童年心中一动，冲着司苍布肯定地点头，甚至露出了一个安抚的微笑。原本纷繁复杂的心绪忽然间平静如水。原来，跨出这一步，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他伸出手，用自己的区块手环轻轻蹭了一下司苍布的。

“嘀——”一声轻响，手环的震动和连接成功的提示音在两人耳边同时响起。

几乎在连接建立的瞬间，童年手腕一紧，被一只大手牢牢握住。这时他才惊觉，手腕上那圈浅红痕迹，竟是之前被对方无意识中扣留下的。他完全不记得司苍布何时这样用力地抓过他，只感受到此刻掌心传来的、不容置疑的力道。

童年轻声承诺，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野兽：“你可以传飞讯给我，我看到后，一定会回。”

司苍布的嘴唇似乎轻微动了动，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童年喉头像是被羽毛堵住般难受，他加重了语气：“真的，你可以发飞讯给我，无论多无聊的内容，我都一定回复。”

直到此刻，童年才真正读懂，司苍布并非没有表示——他那张缺乏表情的脸上，其实写满了无声的求助，只待有心人去发现。

“真的！”童年又坚定地重复了一次。

司苍布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是了，面前这个战力强悍的男人，并非不需要关怀，而是他所表达需求的方式太过隐晦，不易被旁人察觉。

童年心尖又热又酸，放柔了声音：“我会回，也会主动发飞讯给你。你有时间的话，想回就回；若不想回，只要我看到‘已阅’，就知道你看到了。”他缓慢地眨了眨眼，试图传递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司苍布低声应道：“好。”

这简单的一问一答，仿佛打开了某种无形的闸门，建立了只属于他们两人的隐秘通道。

“我下午还有会要开，”童年解释道，“晚上我会晚一个小时过来。”司苍布望着他的眼神异常专注，像狼在深夜中仰头望月光。

童年的手腕被攥得生疼，指尖因血液循环不畅而微微发麻。

在这一刻，童年忽然能理解司苍布脸上那些极为细微的表情变化所蕴含的意义。

在那专注得几乎贪婪的注视下，童年的心理防线彻底失守，迭声承诺道：“我会提前和家里解释，就说最近纪录片的素材进入收尾期，工作很忙，可能通宵没法回家。你还有几天休息日，我能多陪你一会儿，行吗？”他轻轻晃了晃被箍住的手腕，示意对方松开。

司苍布依旧没有放手。

童年只好继续安抚：“我说到做到，但我现在得先回家一趟，你明白吗？”

司苍布又固执地握了一会儿，才缓缓松开掌心。两人接触的皮肤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又在血液回流后变得异常红润。

童年冲司苍布点了点头，一种无声的默契在两人之间达成。这不再仅仅是官方的合作，更是他们之间的私人约定。他最后对司苍布笑了笑，才转身离开。这一次，仿佛有一块巨大的石头投入他的心湖，一直、一直下沉，通往未知的深处。

为什么不敢碰触？为什么不主动说话？童年找了无数个理由，最终不得不对自己吐露真言：什么普特人和超特人的壁垒，什么生活环境的差异，什么身份的界限，什么克制、礼让、矜持和学养……都是屁话。

他无非是怕，自己成了别人的替身。

赵然斌抽了他的血，分析了他的一切，旁证再次确定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普特人，没有任何特殊能力。太多次实时监控和各种精密仪器进入过这个房间，连童年自己都知道检测结果——当他为司苍布诵读时，周围没有任何异常的能量共振。

他不可能从意识层面影响他人。

不必深入分析，他也能猜到，自己对司苍布产生的效果，很可能源于心理或精神层面。是通过影响司苍布的心绪和大脑，进而梳理那些阻塞、结块的意识纤维，从而缓解意识爆裂的趋向。

童年没那么自大。

这样的影响，对于心里深深埋藏着另一个人的司苍布而言，绝不可能是什么爱情带来的舒缓和悸动。

但事出必有因。司苍布、甄凤和赵然斌的反应，以及交谈中偶尔泄露的只言片语，都在向他揭示一个事实：他与那位跌落无踪的太阳真经守护载体十分相像，相似到足以安抚司苍布躁动不安的心绪。

这才是终极原因，是童年不愿承认，却又不得不在沉默中接受的现实。

童年带上门，站在走廊上，用额头抵着冰凉的墙壁。此刻，能够诚实地面对自己，反而让他心里轻松了许多。他承认，是自己的骄傲，让自己一直漠视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他可以允许自己迷恋一个永不回应的偶像，可以暗恋一个英俊的男人，甚至可以容忍心上人心里有个永远抹不去的影子，却唯独无法接受自己被当成那个影子的替身。

无论是友情、亲情还是爱情，他都不想成为慰藉他人的替代品。

可是……又有什么用呢？他更无法容忍的，是司苍布流露出那样孤独无依的眼神。

他不明白，一个人为何会孤独至此。

司苍布身边明明有那么多的人，却没有一个愿意静下来，真正地陪陪他。为什么那些人宁愿彻夜守着冰冷的监视器，也不愿走进这个房间，哪怕只是陪他一起沉默？

童年知道自己的举动很可笑，知道自己是在多管闲事。但他就是有一种荒谬的预感——如果自己就这么走了，司苍布会像一匹离群的孤狼，最终孤独地死在荒原之上。

十有一二的冲动，在日后想来或许是作茧自缚；绝大多数的躁动，事后也难免追悔莫及。

可此时此刻，童年无比庆幸自己回了头。

就仿佛……曾经也有一个人，在风雪与巨兽的簇拥下，毅然转身回到他身边，用清瘦却有力的手臂将他举起，带他离开险境，将他护于温暖羽翼之下……

童年深深呼吸，吐出胸中的浊气，再次踏上交通台，进入了悬浮囊。

司苍布正处于意识爆裂趋向的关键期，又恰逢童年出现，甄凤、赵然斌等副官正二十四小时轮班，紧盯着监视器。

他们旁观了两人交流的全过程。

童年离开近五分钟，司苍布仍坐在原地，视线停留在区块手环的屏幕上——通讯界面正闪烁着童年的名字。

甄凤歪着脑袋，喃喃地问赵然斌：“我们……是不是少做了什么？”

赵然斌紧紧拧着眉头，竟一时说不出任何分析或反驳的话，只能轻声道：“可能……是吧。”

她恍惚间想起久远的过去，可那些温暖的、或是残酷的画面，距离现在已几十年了。她找不回彼时的心境，自己也陷入了迷茫：司苍布，那是天子超余异者，战力在整个悬浮城位列前三。即便三十年前出了那样的事故，悬浮城最好的补给和后勤支持也从未短缺过他，虽不能说呼风唤雨，但也算是要什么有什么。

甄凤的声音带着困惑：“我们有多久没团建了，然然。”

“团建？”赵然斌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哦，团建……有，有十年了吧。”

甄凤反问：“我们……真的很忙吗？”

赵然斌试图列举：“很忙，真的很忙。”忙着寻找线索、分析数据、应对危机，他们终日不休，偶有的喘息也只是因为伤重无法起身，却从未真正停下过脚步。

甄凤望着屏幕上那个依旧盯着手环屏幕的孤寂身影，轻声追问，像是在问赵然斌，也像是在问自己：“真的有……那么忙吗？”

赵然斌没有再回答。监视室内，陷入了一片沉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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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