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在心里打过多少遍腹稿,演练过多少次,在这样不怒自威的气场面前,都立刻败下阵来。
初禾单手紧紧拽着安全带,细瘦的骨节因用力而泛白,说:“没……没事。”
“没事?”蒋佑轻哂一声,“没事的话,在楼下坐了一个小时?”
她听出他话语和语气里的讥讽,垂下眼,声音微弱地说:“对不起。”
初禾大起胆子来,伸手去握住了他空闲着的右手。柔软冰凉的触感让他微微惊讶,心漏掉一拍。
她的声音柔柔的,有气无力,娇憨里带着些哀怨,“我知道了,以后不会了。我今天过来,也不完全是因为这个,主要是因为有点儿想你,好几天没有见到你了。”
见不到他,受到冷遇,她心里总是酸酸涨涨地难受。
只要他对她说一两句话,不咸不淡,她就能被安抚。
她接着说:“以后你可不可以,不要不回我消息?也不用多说,回个‘好’和‘不好’就行。”
初禾的话语让蒋佑的心略微软了下来,他想他不应该解释,但话就那么说了出来,“最近很忙,不该冷落你。”
“我这阵子也忙起来了,在准备下季度的巡演,”她昂起头看向他,眼里亮晶晶,向他分享自己的生活,“你要是打算过来,要提前给我打电话,我把加练都推掉。”
蒋佑回握住初禾的手,和她十指紧扣,对她说,不要练得太辛苦。
初禾耳边浮现刚刚崇灵提点自己的话,没有背景和后台,努力也没有用。初禾看似温和,但其实是有些反骨在的,如果不试一试,那就不是她的风格。
初禾说:“我会全力以赴。”
蒋佑目视前方,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她又问:“你是不是也觉得努力没用?”
“这个‘也’字从哪里来,”他的关注点并不在“努力”二字上。
“同事随口说的,”远远地已经可以看到剧团楼,她指了指两个街区旁的巷子,“把我放在那条小巷边就好。”
她这才注意到蒋佑已提前打好右转向灯。
也是,比起她自己,他才是要更加谨慎。
初禾噤了声,直到下车。
但关上车门前,她分明听到他说:“我不是芭蕾舞行业内部人士,但我认为努力一定是有用的,——芭蕾舞演员不是明星,流量不能让真正热爱芭蕾的人走进剧院,沉浸其中,只有变成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沈初禾,观众才会为你而来。”
“嗯,知道了,”她语气很振奋,仿佛真的是被鼓励到了。
车开远了,她不受控一般,十分没骨气地给他发去讯息,“蒋佑,你今晚要不要来?”
等初禾再走回剧团楼,下午的训练已经开始了,她擦擦头上的汗,换了练功服就往练舞房里冲。
人已经到齐了,女孩们一一排开,撑着杆子压腿热身;但心思还是散的,见有人往里冲,眼神“唰——”地汇聚到初禾身上。
这是她第一次迟到。
初禾连忙找了个空档,钻了进去,跟上节奏。
身后正好是崇灵,趁她转身,和她说小话儿,“看你这满身汗狼狈死了,要是等等我,早回到了。”
想到在车上鼓起勇气撒娇,去牵了蒋佑的手,那干燥的微微粗糙的掌心触感,初禾脸一红,支支吾吾,“是没想到……公交晚了。”
“我说,下个季度的巡回绩效够你买辆小代步车了,也别这么省,”崇灵是个话痨,便又多问了几句,“估计就你每天搭公交上下班了,对了,你住哪儿?”
初禾随便扯了一个云瞻附近的地址。
崇灵上下打量她一番,十分直率地问:“你确定?是我想的那片儿吗?那附近的楼盘很贵,一般都是明星住那儿。”
“我们说的……应该不是一个地儿,”初禾遮掩道:“可能是重,重名吧。”
“那估计是,”崇灵不疑有他,“这里基本工资虽然不高,但加上季度奖金也不算低,你别太省了,偶尔也打打车。”
“嗳嗳,知道了。”
热身音乐忽然加快的节奏“挽救”了初禾尴尬的处境,她们进入了高密度的旋转跳跃动作。
好在崇灵也是个缺心眼的,热身过后就把这茬儿忘了,没再追问,随着队形变换,又去和别的女孩儿闲聊了。
休息时间,伍桐过来了一趟。
她正坐在舞房中央,微仰着头喝水,面颊微微粉红,被汗打湿的碎发黏在额头上。从饱满额头往下,微翘的鼻子,柔和的下巴,到白皙的颈,胸前微微起伏的曲线,都十分流畅优越。
伍桐喉咙一紧,发出不自然的声线,唤她的名字,“初禾!”
女孩们的视线一下子被吸引,全都往窗外看,小声地起哄。伍桐的脸“唰”一下就红了,连忙背过身去,初禾灵巧地站起身,走到外面。
她心情不错,运动和音乐给她带来多巴胺,语调也上扬,“伍桐,怎么啦?”
“总监让我们过去一趟,”说着,伍桐拉着初禾上楼梯。
会是什么事情呢……同时找到他们俩,初禾问:“嗯?同时找我们两个?”
伍桐也难言兴奋,“说不定,是《流火》的安排有转机?”
初禾的眼睛弯弯,“但愿吧,我也是这么想的,不然为什么找我们两个?——不过呢,也有可能是安慰安慰我们?给我们画画饼?”
“哈哈,”伍桐畅快地笑笑,“那也行啊,聊胜于无嘛!”
伍桐长得高,步子迈得大且快,微微领先于初禾,她跟在他后头,忽然想到了中午蒋佑那句,“努力还是有用的”。
原来,这是他的暗示么?
来不及再往下想,已经站定在总监办公室门口,伍桐敲敲门,和初禾一道走了进去。
“你们来了,”总监坐在办公桌后,笑容满面,指了指会客沙发的方向,“坐。”
到底是年纪小,见到领导还是会拘谨,这还是她第一次进到这间办公室,上楼时那欢快劲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心怦怦跳的紧张。
“你们怕什么?真是,我又不会吃了你们,”总监老辣地一眼看穿他们的紧张,宽慰道;“是个好消息。”
初禾舒了一口气,板得笔直的背稍稍放松了些,但体态依旧很好。
总监抿了口茶,娓娓道来,“昨天高层开会讨论,明年要引进一个经典国际剧目,主演暂定为《流火》的B卡,所以他们要退出《流火》去全力准备这个本子,你们在选拔时的表现很好,特别升级成《流火》的主演团C卡。”
信息量太大,两个小透明显然还在消化当中。
伍桐这次倒学乖了,没有兴奋得太早,“那投资方那边?——会不会忽然又把我们撤下来。”
总监会心一笑,“方案已向启星报备通过——是他们蒋总亲自拍的板。你们放一万个心。”
“蒋总?”初禾微微侧头,下意识地说出了那两个字,“……蒋佑?”
总监只当她还在怀疑这好消息的真实性,给她吃下定心丸,“对,蒋佑蒋总,启星的话事人。”
也不管妥不妥,初禾就这么追问起来,“什么时候的事?”
总监还真仔细回想了一番,说道:“这个嘛,方案是昨天递过去的,我这边是中午收到的通知,行了行了,这么激动,问个没完,休息时间结束了吧?快回去训练。”
中午……
是中午……
所以他告诉她“努力有用”,是因为他已经把机会给了她?
喜悦把她占得满满的,几乎要从她的胸腔溢出。
“嗯,谢谢总监!”
“谢谢总监给的机会!”
“好好加油,不要辜负我们的期望啊!”
走回舞房的路上,初禾的步子很轻盈,蹦蹦跳跳,和以往内向沉静的性子很不相符。
伍桐跟在她后面,不由自主地就笑。
临到舞房门口,初禾回过头,兴致勃勃,“伍桐,你相信吗?努力是有用的。”
“我当然相信,”他咧着一口白牙,笑着冲她点头,像个稚嫩的毛头小子,“快进去吧。”
“嗯,”初禾冲他挥挥手,“拜拜。”
老师还没回来,舞房里很热闹,一圈一圈地围着讨论八卦。
“恋爱中的人回来了!”眼尖的瞧见初禾,扯着嗓子嚷道:“要我说,这才是甜甜的恋爱好吗,这不比那……”
初禾连忙冲这声音方向奔过去,“喂,干嘛乱说?我和他不是——”
“伍桐那你的眼神都拉丝儿了好不好,一步三回头。”
女孩的话题被打断,另一个接过话茬儿,“这种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你们就别聊了,崇灵你继续,你觉得是谁?”
“你们到底在聊什么?”话题跳跃太快,初禾跟不上进度,被绕晕了。
崇灵把她往身边一拽,“对了初禾,你回来的时候看到一辆欧陆GT了么?”
“嗯?什么‘GT’?”
“宾利欧陆GT!”崇灵一脸痛心疾首,“好吧!就是一辆特别特别优雅的白色轿车,logo是银色的小翅膀。”
这么一描述,就有画面感了,可那不就是蒋佑的车……?
初禾硬着头皮,轻轻摇了摇头。
“也是,那车也没从公交站过,”崇灵滔滔不绝,给初禾补课,“就是中午有人在剧团附近见着一辆豪车送一姑娘回来,那车是启星的老板蒋佑的。”
“噢……”看样子,她们并不知道那姑娘是谁,初禾暗暗松了口气。
崇灵见初禾好像并无波动,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用力耸了耸,“你这家伙什么变的,怎么一点儿也不感兴趣?好吧,那我再讲一个劲爆的。”
女孩们纷纷又凑近了些,“什么什么?还有隐藏内幕没说?”
“就是啊——《冬春》巡演的时候,有一天特晚,人都走光了,我在北城剧院的公共舞房见到蒋总了,”崇灵压低声音,拉长语调,故弄玄虚,“你们猜他在干嘛?”
“在干嘛在干嘛?”
“讨厌,你能不能一次把话说完?”
崇灵扬扬眉,“他等一姑娘练舞!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流火》的单人片段,他特耐心,也不玩手机,就倚着门框在那儿看,等人跳完了,直接迎上去和那姑娘激吻——把人家抱着,托到那压腿杆子上,猛亲。”
“谁啊?真的假的?”
“太夸张了有点。”
“真的呀!我亲眼所见!”
“是谁啊?”
“那我不知道,被他挡住了。”
《冬春》是一幕大剧,演职员加起来能有上百号人,除开主演们有单独的舞房,领舞群舞们都在公共舞房里挤着凑合。
女孩们七嘴八舌,讲个没完,初禾心虚地往后退了两步,不料却被突然点了名。
“嗳,初禾——”
她被吓得一激灵,“啊?怎么了?”
“你那会儿天天加练,就没有碰着?”
她的脑门上儿浮了一层虚汗,“没,没有啊。那是能轻易碰上的?”
崇灵说:“甭管是谁,肯定是被蒋总捧在心尖儿宠着呢,要不是特别喜欢,怎么还特意跑一趟北城,又怎么会亲成那样?——要我看,意乱情迷了都。”
原来是特别喜欢,才会这样吗?
初禾沉默着,和女孩们在两个图层里,她忽然很羡慕她们的天真。
“最好知道是谁,免得不小心冒犯到未来的‘蒋太太’,吃不了兜着走,”女孩们嘻嘻哈哈地揶揄,“哎呀,不知道是谁命这么好呢,能够和大老板谈恋爱。”
“那直接看下个季度,谁是黑马不就得了——‘蒋太太’如果想要资源,岂不是手到擒来。”
粗跟舞鞋的“哒哒”声在走廊里响起,女孩们散到各自站位。
老师走进来,清了清嗓子,“快速宣布个事情,经高层讨论决议,徐玟、谭潇被选作国际剧目《蝴蝶忆》首席,沈初禾、伍桐替补成为《流火》的C卡。”
老师边说,女孩们边咋咋呼呼,小声议论,“难怪徐玟今天没来,原来换组了。”
“《蝴蝶忆》是大戏啊,很有名的,你们以前没上过鉴赏课吗?”
“那么,徐玟就是黑马?——‘蒋太太’?”
“铁的,包是。这是最好的资源。”
“这不就对上了?”
“对哦,徐玟《流火》的单人片段跳得很好,可惜抽签抽到双人。”
“可徐玟一直有专用舞房啊……”
“傻蛋,这叫掩人耳目。”
作为藏匿在人群里的‘蒋太太’,此事的唯一‘当事人’,初禾站在一旁,脑海里一点点复原那晚在北城舞房里的记忆。
他把她托起来,抵着她,单手控着她被亲到失控颤抖的身子,另一只手不安分地往下,修长五指试探,搅弄,带出银色丝线。
她声音断续,在他耳边嘟囔,“别,别在这。”
“你想在哪里,”他哑着嗓子,“宝贝你选。”
犹豫思索的片刻,又恶劣地往里进一寸。
她脸红得几近滴血,凑到他耳边,给了他一个答案。
于是蒋佑快步把她抱回到车上,把副驾驶座放平。
想到这里,她的脸慢而延迟地红了起来,默不作声地低下头。
女孩儿们则以为这是她在谦虚和紧张。
“哎哟,都忘记恭喜初禾了——努力没有白费,终于得偿所愿了呀!”
“是啊是啊!初禾加油!”
“好了,怎么那么多话,”老师大力拍拍手,震慑女孩儿们,“没喝水的去喝口水,两分钟后开启下半场训练。”
初禾穿过稀稀拉拉的人群,走到背包旁,拿出手机,想要谢谢蒋佑。
蒋佑的信息静静躺在收件箱里。
情绪在胸腔里翻涌乱撞,惹得她呼吸起伏。
Y:晚上有应酬。
Y:晚点过来。
这两条信息上方,是她发出又撤回的:你一定要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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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仰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