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驶离墓园,将那片承载着太多沉重记忆的宁静远远抛在身后。城市喧嚣的轮廓逐渐清晰,像一头苏醒的巨兽,张开了它由钢筋水泥构成的、冷漠的怀抱。车内依旧保持着来时的沉默,但气氛已悄然不同。来时是奔赴一个仪式性的终结,带着未释然的痛楚和官方流程的庄重;此刻,回程的路上,空气里弥漫的是一种悬置的、不知该如何安放的空白。
许伊之专注地开着车,目光平视前方拥堵的车流,眉头习惯性地微蹙,仿佛仍在思考案件中未解的疑点,比如那个神秘的“衔尾蛇”。时云一坐在副驾驶,偶尔通过后视镜悄悄观察后座的两位女士,年轻的脸庞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但更多的是对前辈们此刻状态的揣测与尊重。
季梧秋靠在后座窗边,额角抵着微凉的车窗玻璃。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行人、车辆,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不真切。墓园里那声“结束了”还在耳边回响,但她清楚,那更像是一句说给亡魂、也说给自己听的咒语,而非一个既成事实。沈遇的死带走了一部分黑暗,也留下了更大的空洞和未解的谜团。身体的疲惫和毒素的影响尚未完全消退,精神上的震荡更是需要漫长的时间去平复。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倦怠,不是想睡,而是对接下来的一切都提不起力气。
姜临月坐在她旁边,姿势端正,目光落在前方座椅的靠背上,似乎也在出神。她的侧脸线条在车窗外忽明忽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冷静。与季梧秋外露的疲惫不同,她的平静更像是一种内敛的、将所有波澜都压制在深海之下的状态。只有她自己知道,当季梧秋在墓前说出“姐姐会好好的”那句话时,她心底某个角落,有什么东西极轻微地松动了一下。那不是同情,而是一种……确认。确认这个看似被击垮的女人,骨子里依然有着不肯熄灭的韧性。
车子在一个漫长的红灯前停下。城市的噪音被隔绝在外,车内狭小的空间里,沉默变得愈发清晰可闻。
季梧秋微微动了动,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视线无意间扫过姜临月放在膝盖上的手。那双手,白皙,修长,指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这双手,能稳握手术刀在微观世界里寻找真相,能在电光火石间制伏持刀凶徒,也能……在她崩溃失控时,给予一个生涩却坚定的拥抱,和一下下沉稳的拍抚。
一种微妙的、连她自己都尚未完全理解的情绪,像细小的藤蔓,悄悄缠绕上心头。是感激?毋庸置疑。但似乎又不止于此。那是一种在绝对黑暗**同摸索后产生的、超越了一般同事或战友界限的奇特联结。她习惯了独自行走,习惯了将一切情绪冰封,习惯了用仇恨作为驱动力。现在,仇恨的目标以一种荒诞的方式消失了,而她身边,却意外地出现了这样一个……存在。冷静,强大,界限分明,却又会在最关键的时刻,展现出一种出乎意料的、近乎笨拙的温暖。
姜临月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视线,微微侧过头。两人的目光在后视镜观察不到的角落里短暂交汇。季梧秋没有立刻移开,姜临月也没有。那一刻,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弦被轻轻拨动。没有言语,没有表情的变化,但某种东西在静默中流淌。季梧秋看到了对方眼中那片平静海面下深不可测的底色,而姜临月则看到了季梧秋眼中那片荒原上,悄然萌生的一丝极其微弱的、试图重新扎根的绿意。
绿灯亮起,车子重新启动。交汇的目光自然分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许伊之清了清嗓子,打破了沉默,声音带着一种试图将气氛拉回日常轨道的努力:“局里下午有个关于沈遇案及后续调查方向的简报会,梧秋,你身体要是撑得住……”
“我参加。”季梧秋打断他,声音依旧有些沙哑,但语气是确定的。她需要工作,需要将注意力转移到具体的事务上,需要找到一个能让她重新站稳的支点。追查“衔尾蛇”,防止下一个悲剧,这就是姜临月所说的“新的支点”。
姜临月闻言,也淡淡开口:“毒理和物证的完整报告,我会在简报会前提交。”
“好。”许伊之应道,透过后视镜看了她们一眼,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欣慰,也有不易察觉的担忧。他了解季梧秋,知道她不会轻易被击垮,但也清楚她此刻是在强行支撑。
时云一适时地插话,试图让气氛轻松一些:“那家新开的粤菜馆好像不错,离局里也近,要不中午……”
“我没胃口。”季梧秋再次打断,目光重新投向窗外。
时云一噎了一下,有些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姜临月却在这时接口,语气平淡无波:“吃点清淡的对恢复有益。那家店有粥品。”
这话听起来像一句纯粹基于医学常识的建议,但季梧秋却微微一怔。她转过头,看向姜临月。姜临月并没有看她,依旧目视前方,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随口一提。
车内再次陷入沉默,但这一次,沉默中似乎多了一点难以言喻的东西。许伊之的提议,时云一的打圆场,都被季梧秋生硬地挡了回去。而姜临月这句看似不经意的话,却像一颗小石子,在她心湖里投下了微澜。
她看着姜临月冷静的侧影,忽然意识到,这个人或许比她想象的,更细致地关注着她的状态。不仅仅是作为医生对病人的关注,也不仅仅是作为同事对合作伙伴的关照。那是一种……更隐晦,也更持久的留意。
车子平稳地行驶着,穿过繁华的街道,驶向那个代表着秩序、责任和未竟之事的警局。季梧秋感到一种沉重的疲惫感再次袭来,她闭上眼睛,将头靠在头枕上。
仇敌伏诛,旧案终结。但生活还要继续,黑暗可能潜藏在更深处。前路依旧迷茫,身体和精神都带着创伤。
然而,在这个封闭的、行驶的车厢里,在身边这个人沉默却存在的陪伴下,季梧秋第一次感觉到,那份几乎要将她压垮的孤独感,似乎……减轻了那么微不足道的一丝。
这就够了。对于此刻的她来说,这一点点减轻,或许就是支撑她走下去的全部理由。而未来会如何,她与身边这个界限分明的法医之间,又会走向何种关系,她不知道,也暂时无力去思考。
她只知道,此刻,她不是一个人。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