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暗室
事故后的第二天,厂里的气氛明显凝滞了许多。空气里仿佛拧着一股看不见的劲儿,经过仓库的人眼神都带着探究,脚步也匆匆。史今依旧准时出现在仓库,但他的动作明显沉缓了,像是被一夜的寒露打蔫了的草。他不再像之前那样有使不完的力气,而是沉默地、一遍遍地擦拭着那些已经锃亮的工具,仿佛只有这种机械的重复,才能压住心里的翻腾。
老马破天荒地来得比史今还早,坐在门口的小凳上,愁眉苦脸地吧嗒着烟袋,看到史今,嘴角动了动,最终只是重重地“唉”了一声,烟雾把他脸上的皱纹熏得更深了。
上午九点多,厂办公室主任陪着一位面孔生硬的中年人来到了仓库,说是要“了解昨天事故的情况”。史今放下抹布,站直了身体。问话主要在老马和史今之间进行。老马显得十分慌张,话都说不利索,反复强调自己是按规矩办事,刘主任怎么说他就怎么做,眼神躲闪着,不敢看任何人。
轮到史今时,他话说得简单清楚:砂轮片是广发商店送来的,收货时看着就不妥帖,他提过,但刘广利主任让收下。他没多加一个字,只是平铺直叙,但每个字都落在实处。问话的人低头唰唰写着,偶尔抬眼看他一下,目光像锥子。
问话的人刚一走,老马就像抽了骨头似的瘫在椅子上,喃喃道:“惹祸了……这下真是惹大祸了……”
史今没吭声,他走到堆放剩余砂轮片的角落,掀开帆布,看着那几个同样透着潮气的箱子,眉头锁得更紧了。他知道,麻烦事还在后头。
果然,下午刘广利就一脸寒霜地堵在了仓库门口。他没进来,就站在那儿,阴冷的目光钉子似的扎在史今身上。
“史今,行,你真行。”刘广利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狠劲儿,“学会往上递小话了?我告诉你,在这厂里,我想让你待不下去,你就得卷铺盖滚蛋!给我放聪明点!”
说完,他狠狠剜了史今一眼,转身走了,那背影都带着煞气。
史今站在原地,垂在身侧的双手攥得死紧,骨节泛白。他没有惧,只觉得一股火辣辣的气堵在胸口,烧得他喉咙发干。但他明白,这会儿发作,除了痛快一下嘴,什么用都没有。
接下来的几天,史今真切体会到了什么叫“穿小鞋”。车间来领料的人,态度变了味儿,有的带着几分可怜,有的则明显躲着他,甚至有人话里带刺地说“史大保管,现在可是厂里的红人了”。他去食堂,原本还能凑合一桌吃饭的工友,也下意识地挪开了位置。一种无形的隔阂,像冰冷的墙,把他圈在了里头。
更实际的是,活儿不好干了。车间急着要的几种螺栓,总库里有,可采购的单子就是批不下来,就连他想领几把新扫帚,总务科的人也推三阻四。史今心里明镜似的,这是刘广利在使手段,从各处卡他,想逼他低头。
这天傍晚,史今费力地清理完地上凝结的油污,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他撑着扫帚直起身,看着暮色中空旷、阴冷的仓库,一种从未有过的疲乏和孤单像潮水般涌上来,几乎要把他淹没。他拖着脚步走到墙角,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慢慢滑坐到地上,把脸深深埋进了膝盖里。仓库里死寂一片,只有远处机器沉闷的嗡鸣,和自己又重又浊的呼吸声。
在这极致的安静和孤独中,他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回了那片火热的军营。他仿佛又听到了钢七连操场上震天的口号声,看到了高城连长那张黑里透红、永远充满干劲儿的脸,还有许三多那傻呵呵却异常执拗的笑容......那时候,累是真累,苦是真苦,但身边有可以托付后背的战友,眼前有清晰明确的目标。哪像现在,他像一头被围困的兽,独自在这冰冷的仓库里,守着一堆铁疙瘩,对抗着看不见的规则和恶意。自己的这份坚持,这份跟周围格格不入的“拧”,到底是对是错?难道真像老马说的,是自己不懂人情世故,自讨苦吃?
就在他被沮丧和怀疑紧紧包裹的时候,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在仓库门口响起。史今猛地抬起头,迅速用手背抹了把脸,站了起来。
来人是沈玉竹。她手里拿着个牛皮纸文件夹,站在门口的光影里,神色一如往常般平静。
“史今同志。”她开口,声音在空旷中显得格外清晰。
“沈技术员。”史今有些局促地拍打着裤腿上的灰,“有事?”
沈玉竹没急着回答,而是走进来,目光扫过那些被史今归置得条理分明的货架,最后落在他脸上。她看到了他眼里的红血丝和掩不住的憔悴。
“我去三车间仔细看过了,”她举起文件夹,“那台砂轮机和所有的碎片,我都做了记录。”
史今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紧张地看着她。
沈玉竹打开文件夹,里面是几张画着图的纸和写满字的记录。“从技术上分析,”她的语气平稳而笃定,“砂轮片碎掉,主要是两个原因:一是材质不均,内部存在杂质和气孔;二是严重受潮,导致基体强度大幅下降。高速旋转时,应力集中,最终从薄弱点崩裂。”她指着草图上的标记,她指着纸上的图样,“这种碎法,跟工人操作不当是两码事。”
她抬起眼,看向史今:“我的看法都写在这上面了。当然,最后可能还得上级检测说了算,但眼下这些,足够说明问题。”
史今愣愣地看着她,看着她清晰有力的笔迹——那曾经让他暗自佩服又莫名心动的字迹,此刻正条分缕析地印证着他的判断。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填满了,热烘烘的,又酸又胀。几天来的委屈、孤立和茫然,好像突然找到了一个支撑点。他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哽住了,只能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神里交织着感激、被理解的慰藉,和一丝重新燃起的亮光。
沈玉竹合上文件夹,语气依旧平静,却似乎比平时多了一点温度:“事情总会有个水落石出的时候。别泄气。”
她没有再多停留,对他微微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了。
史今独自站在原地,过了好久才缓缓动了一下。暮色浓重,仓库里几乎黑透了。但他觉得,沈玉竹刚才那番话,像划着了一根火柴,虽然光亮微弱,却真真切切地驱散了一些围拢他的黑暗。他深吸了一口带着霉味的冷空气,把腰杆挺直了。是的,事情总会有个水落石出的时候。不管多难,他都不能先趴下。这不仅是为他自己,也是为了那个受伤的工友,为了这厂子里该有的公道。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暗暗攥紧了拳头。这间暗室,还困不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