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通过桌洞传递小礼物的秘密互动,像一缕微弱却持续的风,悄悄吹拂着周舒喃的高二生活,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隐秘的甜。
她开始习惯在买零食时多拿一份薄荷糖,习惯在便利贴上画个小太阳再塞进他桌洞,习惯在每天清晨走进教室时,第一眼望向那个角落,确认他是否安在。
周随依旧沉默,独来独往,但周舒喃能感觉到,他们之间那堵无形的墙,似乎变薄了。他偶尔会在她值日擦黑板够不到高处时,默不作声地走过来,接过板擦,轻松地擦净顶端;会在她抱着一摞作业本摇摇晃晃时,顺手分担走大半;甚至有一次,她不小心把水洒在了刚发下来的数学卷子上,正手忙脚乱地用纸巾吸,旁边伸过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递给她一包崭新的纸巾,动作快得她都没看清是谁,只听到一声极低的“给”,等她反应过来抬头时,只看到周随回到座位的背影。
这些细小的、几乎不易察觉的举动,像散落的珍珠,被周舒喃小心翼翼地捡起来,串成一条温暖的链子,珍藏在心里。她开始觉得,南城的秋天,似乎也没有那么萧瑟了。
然而,平静的湖面下,往往藏着暗流。
周三下午第一节是历史课。历史老师是个温和的中年男人,讲课不紧不慢。教室里有些闷热,窗外天色阴沉,像是要下雨。周舒喃正认真记着笔记,忽然听到旁边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像是椅子腿摩擦地面的刺耳声音。
她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声音来源——最后一排的周随。
他的状态很不对劲。脸色是一种骇人的苍白,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嘴唇紧紧抿着,失去了血色。他放在桌上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他的眼神空洞,没有焦距地望着前方,却又好像什么也没看进去,瞳孔深处是一种极力压抑着什么痛苦的挣扎。
周舒喃的心一下子揪紧了。她想起哥哥说的,他情绪激动或受到刺激时,听觉会出问题。是又“听不见”了吗?还是……更严重?
历史老师似乎也注意到了他的异常,讲课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关切地问:“周随同学,你没事吧?是不是不舒服?”
周随没有任何反应,像是完全没听到。他猛地站起身,椅子因为他的动作向后刮出更刺耳的声音,吸引了全班同学的目光。他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看任何人一眼,步伐有些踉跄地、几乎是逃离般地冲出了教室后门。
教室里瞬间一片寂静,所有人都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历史老师愣了一下,皱了皱眉,但最终还是没说什么,继续讲课。
周舒喃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她的心怦怦直跳,目光紧紧盯着那扇被他甩上的后门。他刚才的样子,太吓人了。那不是简单的身体不适,那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濒临崩溃的痛苦和绝望。
他去了哪里?他会不会出事?
一种强烈的担忧和不安攫住了她。剩下的半节课,她如坐针毡,度秒如年。下课铃一响,她几乎是第一个冲出了教室。
她先在走廊里找了一圈,没有。又跑到楼梯间,没有。厕所……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站在男厕所外面等了一会儿,听着里面的动静,除了水声,什么都没有。
他会去哪里?天台?还是……直接离开了学校?
周舒喃心里乱糟糟的,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她,让她想找到他,确认他是否安全。她想起之前偶然发现的教学楼后面,那片很少有人去的、堆放旧桌椅的小空地。
她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穿过一条狭窄的通道,走到了教学楼背后。这里果然很僻静,高大的树木投下浓重的阴影,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和落叶**的气息。
然后,她看到了他。
周随背对着她,靠在一棵粗大的梧桐树干上,微微佝偻着背。他没有抽烟,只是低着头,双手紧紧攥成拳,垂在身侧。肩膀在轻微地、无法控制地颤抖。隔着一段距离,周舒喃都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浓重的、几乎要将他吞噬掉的悲伤和无力。
她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发紧。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周随,脆弱得像个迷路的孩子,那层坚硬的、用来保护自己的外壳,此刻碎裂殆尽,露出里面鲜血淋漓的柔软。
她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是该默默离开,当做什么都没看见,还是……
就在这时,周随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猛地转过身。他的眼睛通红,布满了血丝,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看到是她,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度的惊愕和狼狈,随即转化为一种被窥破秘密的愤怒和防御。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背脊紧紧抵住树干,像一只受伤后警惕的野兽。
“谁让你来的?!”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压抑的怒火,“滚!”
周舒喃被他眼中的凶狠吓到了,身体瑟缩了一下,脚步却像钉在了地上,没有动。她看着他通红的眼眶,看着他强装凶狠却掩饰不住的脆弱,哥哥的话再次在耳边响起——“他就是什么都憋在心里”、“他妈发病的时候他只能自己受着”……
一股巨大的勇气,混合着难以言喻的心疼,瞬间压过了恐惧。
她没有滚,反而朝着他,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
周随死死地盯着她,眼神戒备,拳头攥得更紧,似乎下一秒就要爆发。
周舒喃在他面前一步远的地方停下。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还有泪水的咸涩气息。她抬起头,勇敢地迎上他凶狠却脆弱的目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声音却出乎意料地轻柔,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和坚定:
“周随,”她轻轻叫他的名字,然后,做了一个连自己都没有想到的举动——
她伸出手,轻轻地、试探性地,环抱住了他紧绷的身体。
少年的身体猛地僵住,像是被电流击中,所有的动作和呼吸都在那一刻停滞了。周舒喃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剧烈的起伏和肌肉的僵硬。
她的脸颊贴在他微凉的校服外套上,能听到他混乱而沉重的心跳声。她个子只到他下巴,这个拥抱有些笨拙,却用尽了她此刻全部的勇气。
周围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周舒喃的声音很轻很轻,像羽毛拂过水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别怕。”
两个字,简单,却仿佛带着魔力。
周随僵硬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那强撑着的、凶狠的防御,在这突如其来的、温暖的拥抱和这两个字面前,土崩瓦解。他闭上眼睛,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一直没有落下的眼泪,终于冲破了防线,无声地滑落。
他没有回抱她,也没有推开她。只是任由这个比他矮一头的女孩,用她纤细的胳膊,笨拙地环着他,在他最狼狈不堪的时刻,给了他一个短暂却无比真实的避风港。
时间仿佛静止了。在这个无人注意的角落,一个拥抱,无声地诉说着比千言万语更多的东西。
周舒喃能感觉到他身体的颤抖渐渐平复,呼吸也不再那么急促。她知道自己该松手了,这个拥抱已经超出了他们之间应有的界限。她轻轻放开他,后退了一步,脸颊红得像是要滴血,甚至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小声说:
“我……我先回教室了。”
说完,她转身,几乎是跑着离开了那片空地。心脏跳得像要炸开,脸颊烫得能煮熟鸡蛋,但心里,却有一种奇异的、充盈的平静。
她不知道这个拥抱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之后会怎样。但在那一刻,她遵从了自己的内心,做了她想做的事。
而留在原地的周随,靠着树干,缓缓滑坐在地上。他抬起手,遮住眼睛,指缝间有湿意。耳边反复回响着那两个字——
“别怕。”
久违的,被人小心翼翼保护着的感觉,像一道微光,刺破了他内心厚重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