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在雍王府前时,环翠约莫现在已过亥时,雍王府已闭门落锁。
她上前扣响门环,只听“吱呀”一声,正门未开,一旁的侧门打开了一条缝隙。一个苍头探出头来,见到两个妙龄女子深夜站在府前,不由地面露惊诧。但他见钟含章衣着华贵,气度不凡,料想来人定然是非富即贵,再不济也是雍王殿下的红颜知己。于是不敢怠慢,当下便连忙迎了上来,恭敬道:“贵人深夜前来,定然是找咱们殿下有要紧事。不知贵人如何称呼,小人好派人通报。”
环翠道:“劳你禀报殿下,就说钟府娘子与殿下有要事相商。”
那苍头诧异更甚,偌大洛京哪里还有第二个钟府,无非是与殿下有婚约的那个。他不禁有些好奇地抬头看向传闻中雍王府未来的女主人,只见那女子的面容隐在厚重宽大的斗帽之下,辨不清神色,却猛然间触上她冰冷而威严的眼神。苍头只觉心头一惊,不敢再看,立马低下了头。
他一面遣人前去通传,一面将钟含章主仆二人引去客堂奉茶。钟含章坐下后,将手轻轻覆于暖炉之上。暖意逐渐从指尖蔓延开来。雍王府虽阔大气派,但空阔的堂庑在冬日里取暖却颇不容易。
不一会儿,一个衣着考究的中年妇人带着两个侍女朝她走了过来。那妇人体态略微有些富态,眉间显着三道川字状皱纹,面上无笑意,整个人透着一股威严的气息。
那苍头见了那妇人忙垂手而立,恭敬地喊了一声:“姜夫人。”
钟含章料想,雍王府上能有资格受夫人封号的妇人想必只有孟策纵的乳母了。
姜夫人毫不避讳地仔细打量了钟含章一番,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钟娘子既然与殿下有要事相商,那便随老身前去吧。”姜夫人对钟含章干巴巴地说道。
钟含章看出了这个姜夫人对她的到来很不高兴,她不明白姜夫人既然不高兴为什么还要亲自来接待她,明明派个侍女来引路就可以。
但钟含章现在急于想见到孟策纵,对于这些细枝末节便懒得深究。
姜夫人引着她穿过王府的正堂,到了北侧的书房。
许是先帝对于没有立孟策纵为嗣心存歉疚,自雍王立府以来,雍王府的一应营造器物皆是按照皇子所能享用范围内最高规格所配置。雍王府的主殿银安堂甚至破例允许使用歇山顶,这是仅次于皇宫主殿庑殿顶的高等级屋顶形式,只有储君的东宫才允许使用,普通亲王府的主殿一般只能用悬山顶。
钟含章抬头仰望,歇山顶上的绿碧琉璃瓦在月光的辉映下折射着鬼魅般耀目的光,她不由地感叹,所有象征着至高权力的事物,总是显得那么美丽……那么让人想要拥有。
姜夫人一路都没有与钟含章说过一句话,只挺直着腰高昂着头沉默不语地走着。她没有把钟含章引去书房,而是将她带到了书房后檐的暖阁。
她对钟含章道:“殿下请娘子在此稍事歇息,殿下……处理好手头的公务便来。”
钟含章敏锐地察觉到姜夫人在说到孟策纵时语气有些迟疑,她猜测孟策纵这时也许在见什么人。
能让雍王殿下深夜接见,想必是些不便与人知的关系。
侍女为钟含章推开门,一股带着清雅龙涎香味的暖意便扑面而来,顷刻间融化了周身寒气。这暖意地丝丝缕缕,从脚下铺设的地龙中均匀透出,无声无息地浸润着每一寸空气。紫檀木雕花隔扇将这里与外部宽敞的书房巧妙隔开,自成一方私密天地。
一侧的紫铜火盆里,银霜炭烧得正旺,发出细微的、令人安心的“噼啪”声。
窗棂上糊着宣纸,这些宣纸似乎是用过的,上面还写着字。钟含章走近细看,只见字迹遒劲有力,似是雍王殿下的墨宝。
她又仔细辨认了一下宣纸上写着何字,发现眼前这面的窗的宣纸上潦草地写着:
“谨奉书于……陇西狄道中偶见奇驼,毛色若秋霜初染,项悬古铜驼铃,风过则清商乍起。最异者其双眸澄碧,每逢朔夜必对月长鸣,声振瀚海。土著云此畜通灵,能预知旬日后之风霾,但见其衔芨草三茎绕帐而行,商旅皆急缚驼辕,盖沙暴将至之兆也。仆曾汲泉饮之,其饮毕竟屈前蹄点地三回,若作答谢之状。忽忆去岁与尔共赏……”
后面的内容字迹更加潦草,无法辨认。
钟含章颇感无语,她本以为这是孟策纵在附庸风雅,结果发现所用宣纸果真是些废纸。一时有些莫名其妙,就算是为了做个勤俭立身的样子,可在这深宅大院里谁又能看见呢?
令她有些在意的是,这分明是一封书信的草样,只是因为字迹模糊看不出是写给谁的。
她的指节轻轻敲击着窗缘,想象着孟策纵在陇西狄道见到一匹神奇的骆驼,于是兴致盎然地写了一封绘声绘色的信给远方的某个人。
想要将眼前之景迫不及待地告诉远方之人,想必是一种愉悦而隐秘的心境。
可那个人是谁呢?石萱吗?
糊得厚厚的宣纸将外界的黑暗与冰冷模糊成一片混沌,只隐约可见一盏移动的灯笼闪烁着一点昏黄,在窗纸上映出细微的光晕。
灯笼的光晕将身后之人的身形照得颀长。
孟策纵带着周身的寒意走进暖阁时,见到的便是那人在满室的暖意中静立于窗边,她出神地透过宣窗朦朦胧胧地望着外面,神色没有半点不耐烦,只静静地等着,就好像知道某个人一定会来。
昏黄的灯光笼罩在她周身,让孟策纵产生了如幻般的错觉,钟含章好像收敛了周身的尖刺,整个人显得很柔软。
那一刻,只觉寒夜如春。
钟含章听到脚步声后转过身来,对上她依旧清冷的眸子,孟策纵便从片刻的幻梦的清醒过来。
他对一旁的姜夫人道:“劳烦阿媪了,阿媪早些歇息吧。”
姜夫人面露不悦:“殿下,可这……”
“阿媪不必担忧,这里是雍王府,没人敢多嘴多舌。”孟策纵打断了姜夫人的话。
姜夫人虽仍旧不快,却也没敢再多言,带着侍女们出去了。
她眼看着侍女掩上暖阁的门,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她不明白现在的年轻娘子怎会如此不通礼节,男家女家在成婚前本不应该相见,遑论这个钟氏娘子竟然深夜带着个黄毛小丫头过来。既然殿下坚持要见她,那也该在她这个长辈陪同下,两人在书房里体体面面地说会儿话。可殿下竟然让把人带去暖阁,两个人关起门来私会。殿下与钟氏虽是太后定下的婚事,但这等不合礼法之事若是传出去,难免教人看轻。
姜夫人认为这与钟含章的母亲走得太早,无人教养有关。但在她的记忆里,钟含章的母亲谢舜华也不是守规矩的女子,这倒是一脉相承了。
姜夫人的指尖不住地绞着绢帕,她不知道在如今的时局,这样一个女人做雍王妃是不是一个合适的选择,她甚至怀疑已故的王太后对这个过继出去的儿子是不是真心?
她清了清嗓子,对侍奉的侍女厉声道:”殿下方才的话你们也听到了,今夜的事若有人敢乱嚼舌根,下场如何你们心里有数。”
侍女们忙点头应道:“奴婢不敢。”
暖阁之内,钟含章走向孟策纵。她一走近便闻到了皂角混着松木的清香。孟策纵面对着她站在几案前,墨发披散,拢着一件黑貂大氅,内里仅着一件墨色寝衣,衣带松松系着,领口微敞,露出小片的胸膛。
水珠顺着他尚未干的发丝滑落,一滴正落在她的手背上,微凉,让她指尖轻轻一颤。
钟含章僵在原地,她这才意识到姜夫人方才的迟疑原来是指孟策纵正在沐浴。
她的目光不知该落在何处——看他湿润的鬓角不妥,看他敞开的领口更不妥,最后只得盯着几案上的绢灯,仿佛那摇曳的烛火是世间最值得研究的东西。
“含章不知殿下正在…”她罕见地有些词穷,耳根微微发热。
“本王还没有到老来多健忘的年纪,依稀记得两个时辰前刚与钟娘子见过?”孟策纵问,声音里还带着一丝微哑。
钟含章不知道自己是把孟策纵从浴池里还是床上叫了出来,但她又觉得孟策纵要是实在不方便大可以不见她。他这么不成体统也要见她,他也挺有病的。
于是钟含章迅速镇定了下来,她开门见山地说:“殿下,无论你之前发现了什么证据,但吴绩的死与钟氏确实没有关系。”
孟策纵不置可否地微微抬眸,审视着钟含章。
钟含章见他似是不信,正欲从人物、地点、时机乃至朝廷时局方面和雍王殿下痛陈利害,却听得孟策纵不痛不痒地说:“我知道不是你做的。”
这是钟含章第一次觉得孟策纵身上闪耀着人性的光辉。
她恰到好处地奉迎了一句:“殿下明鉴,含章想知道殿下是从何判断的?”
“这种把戏太拙劣了。”孟策纵道。
钟含章一时不知道他在说自己的小心思,还是刺杀吴绩的那伙人。
孟策纵道:“将矛头指向钟氏的关键证据是少功指缝里发现的一根缝伤线。这种缝伤线由太医院配给,事实上,因为缝伤线所染草药需从越过恒国的南越运来,耗时费力,据太医院记载,向来只有玄甲军、冀州军、荆扬军以及洛川营可以使用。玄甲军、冀州军和荆扬军远在千里之外,与吴少功无仇无怨,没必要千里截杀。”
他有意地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向钟含章,“如此看来,说他死不足惜的钟娘子,确实很像指使钟太尉麾下洛川营暗杀吴少功的凶手。”
钟含章对于孟策纵恶劣的玩笑没有闲心理会,她冷笑道:“我是不喜欢吴县令,但杀了他对我没有任何好处。他的黄册厘清法已经上陈给陛下,此法行与不行,早已与他一人之生死无关。杀了他,除了泄愤,毫无益处。若殿下要这么论,范阳郡那群被他得罪透了的豪族倒是更有可能。”她说罢却又皱起看眉头,“如果是范阳大族杀其泄愤,最好的方式是在他出了范阳郡后进京的路上悄无声息地暗杀,何必大张旗鼓地在洛京城杀人……”
她看向孟策纵:“殿下既然已经知道不是洛川营做的,不妨为含章一解疑惑。”
孟策纵摇头:“不,我说不是钟氏做的,却没说不是洛川营做的。”
钟含章紧蹙眉头:“殿下的意思是洛川营有人擅自行动?”
孟策纵道:“这种缝线来之不易,即使是作为洛京精卫的洛川营,每个卫兵的配给也是定额定量。每次任务前,仓曹命人统一发放,任务结束后报备损耗,可以说每一笔支出皆有记录。这种见不得人的暗杀任务,势必不会多此一举地分配这种特制缝线。而且,军中将士的习惯是将这种缝线藏在衣襟之内,防止作战时遗落。而这些身手不凡的刺客与少功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纠缠时,竟然能将衣襟内的缝线撕扯出来。”
他语带讽刺地一笑,“幕后之人本想通过这种缝线把矛头指向钟氏,却显得画蛇添足,徒增笑柄。”
“但刺客确实是洛川营的人,我和从玄甲军中带来的军医仔细查验过刺客对保护吴绩的卫士造成的伤口,确为洛川营所用奔雷斩无疑。习武之人的招式和身体记忆是无法说谎和作伪的。”
孟策纵见钟含章的面色在听到此处时显得很不好看,他缓缓道:“这就是我为什么迟迟没有令御史台弹劾钟太尉。虽然我并不介意让你们钟氏蒙受一些冤屈,但我也不想成为别人手里的刀,让背后的某个人坐收渔利。钟含章,你们钟氏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钟含章想也没想地说:“那可就多了。”
孟策纵闻言笑了笑,他朝钟含章走近一步。钟含章觉得好闻的松木香萦绕在两人的周身,她听到耳边极具蛊惑力的声音说道:“钟含章,我知道你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巧了,我也不是什么君子。你想找出那个陷害钟氏的幕后之人,我也想找到杀害吴绩的真凶。不如我们放下一切恩恩怨怨,短暂地做一会儿盟友?”
钟含章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听到暖阁外传来嘈杂的喧嚣声和脚步声。暖阁的门被一把推开,孟策纵的近卫闻剑箭步进来,他草草瞥了一眼钟含章,然后附耳在孟策纵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孟策纵闻言脸色一沉。
钟含章用试探的眼神看向孟策纵。孟策纵没有回避,直接道:“有人下毒谋害太子,下毒的人已经逃出宫外,左右卫正率人全城禁严,搜查贼人。”
“雍王府他们也敢查吗?”钟含章道。
孟策纵冷笑道:“太子遇害,皇兄怎么能容我今夜安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