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庭院的雪积得比钟府要厚上许多。不需要人守着,诏狱里的人走路也是又轻又快,几乎是在逃跑,像是走慢一步就会被背后黑色的巨兽吞噬。
钟含章一步踏出去,鞋履的边缘就被积雪微微浸湿了。
鞋面透进的寒意加剧了她心里的不适之感,她不由地微微蹙眉。
钟含章有些悲哀地承认,她还是会为一个曾经熟悉的人走向死亡而感到遗憾。
即使就是她亲手将那个人送去了断头台。
江平楼与钟含章并行走着,又和她隔着一人宽的距离。他一低头就看见钟含章的鞋子被积雪浸湿。
他正欲开口,话到舌尖才意识到本来要说的话多么不合时宜。他自嘲地想,他离开士族贵公子的生活真是太久了,已经忘了该怎么和她这样的人相处了。
他将舌尖的话灵活一转,只道:“刚才那个小官这时候倒没眼力见儿了,怎么也不派人将道上的积雪扫扫?你且等会儿,我去把他揪出来。”
李邢不敢听到钟含章和弘映的谈话,将钟含章引至后就识趣地下去了。
钟含章摇摇头:“不必,左不过几步路。我们尽快出去吧,我真不想在此处片刻多停留片刻。不知道为什么,这里像有什么扼着我的脖子,我快喘不上来气了。”
江平楼闻言一笑:“也许诏狱内还是不少被你们世家害死的冤魂。”
钟含章恶狠狠地瞪了江平楼一眼,快步向前走了几步,拉开了与江平楼的距离。但积雪下的地面结着一层薄冰,钟含章想走快也有心无力,反倒因为脚下生滑踉跄了几步。
江平楼脸上笑意更盛。他解下腰间的短剑,将剑鞘一端伸向钟含章。
钟含章犹豫片刻,决定将和他置气的事情先放一放。她握住了剑鞘那端。
江平楼发现,他与钟含章之间一人宽的距离变成了一把短剑长的距离。不知为何,他心中生出了一丝微不足道又莫名其妙的喜悦。
他的嘴角扬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这时,钟含章却面色不悦地松开了握剑的手。
就好像是洞察到了他的胡思乱想一样。
江平楼的嘴角落寞地落下了。
钟含章朝方才握剑的手呵了一口热气,又两手轻轻搓了搓,然后伸手握住了江平楼的小臂。
江平楼突然间觉得今日确实十分寒冷,他的心跳都跟着冻住了。
钟含章道:“这铁剑冬日真是冻手,握着就好像在咬我的手一样。”
江平楼此刻没有办法思考他的剑为什么会咬她的手,因为他的心脏恢复了有力的跳动,像急速而猛烈的鼓点,盖住了周围的一切声响。
钟含章没有注意到江平楼的异常。她平时走路时也会扶着环翠,江平楼和环翠都是她的仆人,所以她觉得扶着江平楼没什么不妥。
只是她奇怪地发现,江平楼的体温似乎低得吓人。她握着江平楼的手臂,却感知不到一丝活人的温度。
钟含章又伸手摸了摸他的手、脸颊,最后将手探向他的颈侧。
颈侧的脉搏强劲有力,甚至跳得有些过快,确实是个健康的大活人无疑,只是他的体温仍然近乎于无。
难道是上次给他吃的龟息药吃出什么问题了?
龟息药的药性猛烈,这种虎狼之药不到万不得已本不该给人吃。不过当时钟含章没有太在意江平楼的死活,要是他没挺过去真死了的话,那环翠三天后去乱葬岗就正好给他收尸了。
但既然江平楼活下来了,并成了对她很有用的人,钟含章觉得还是需要适时地关心下属的身心健康。
她有些心虚地问:“你为什么浑身冰冷?这种情况多久了?”
在钟含章将手伸向他的脖颈的那刻,江平楼本能地想要死死扼住她的手然后折断。在意识到面前的人是谁之后,江平楼才有些后怕地按下了这个念头。
钟含章的手触到他颈侧脉搏时,江平楼感受到一阵柔软的温意。落在他冰冷的皮肤上,甚至显得灼热,让他想要后退逃避。
他的心跳如鼓点密集猛烈到**的极点后又倏地静顿下来,惟留鼓面仍微微战栗。
江平楼觉得自己身心俱疲,像有人用手不断地玩弄着他的心,不断地提起放下。钟含章虽半点功夫也不会,却让他感受到了和第一流武林高手交手的溃不成军。
他不敢看钟含章的眼睛,只草草道:“自我开始习武时就是如此。本来父亲以为我的体质天生不适宜习武,才会出现此怪病,但后来发现我在武道一方面其实很有天赋。这怪病除了浑身冰凉,倒也没别的什么症状,我便没再理会。”
钟含章听到他如此说,心下松了一口气。江平楼无大碍固然令人愉悦,她少了一个道德负担更是令人欣慰。
他们并行着朝前面走去。钟含章想起方才弘映的话,说道:“弘映说得没错。他能够借着清普寺主持和大僧统的身份作威作福也是因为钟氏选择扶持他,这么说来,我其实才是造成你们渝民苦难的罪魁祸首。”
她侧头看向江平楼,“江平楼,你会恨我吗?你会后悔站在我这边吗?”
江平楼不知道钟含章算不算是在试探他,因为他刚才回避了弘映的问题。
也许他回答“恨”的话,钟含章回府就会安排人杀了他。
上一刻还在关心他为什么浑身冰冷,下一刻就在盘算着怎么杀了他,江平楼思索片刻,认为钟含章确实做得出来。
所以,他选择实话实说:“不恨,不后悔。没有钟氏扶持弘映,也会有别人扶持别的秃驴。让平益民生不如死的不只是某个人,而是大周这么多年来寺院和僧侣享受的特权。我知道你算计弘映,算计雍王,不是为了给平益民伸张正义,只是为了铲除寺院势力,独占依附民的利益。不过你客观上确实让平益民脱离苦海了,也算坏心办好事。”
江平楼的脸上又恢复了平时不羁的戏谑,他终于敢看向钟含章的眼睛,“而我这个人呢,向来论迹不论心。”
他记得在平益郡初见钟含章时的情景。
那时他的母亲刚刚下葬,他将一块木板削得平整光洁,恭恭敬敬地题上“故持节征虏将军西乡侯夫人李氏”。
甫一落笔,他才发觉自己有多久未曾握笔,好在儿时师从大家的书法底子还在,总算没有辱没母亲的名讳。
他将墓碑立在母亲墓前,眼底却瞧见了一双素色的丝履。
他没有理会,那人也没有作声,只是让后面跟着的小丫鬟拿出备好的纸钱,自己一张张烧着。
他不知道这个衣着素净却考究华贵的贵女是谁,只是觉得她眉眼间的神色有些熟悉。
不过他也不在乎,因为他当时满心想着要趁夜潜入清普寺将弘映大卸八块后把他的头摆在大雄宝殿的供桌上。
那人烧完了纸,拍了拍袖口粘上的灰尘。
她上前一步,素白衣袖在风中轻拂:“逞匹夫之血勇,快意恩仇,固然能慰藉己心。然兄台此刻手中剑,早已非一人之剑。弘映死后一切问题仍然没有解决,不过半月,便会有新一任大僧统接替他的位置。”
她深深地看着他,眼中是洞悉一切的清明,“江兄,这绝非真正的英勇,而是……不负责任的莽夫之行。江更道将军之子不应该是一个无知无畏的莽夫。”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而直抵人心。
江平楼的喉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塞住,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道:“你是钟含章?”
钟含章的神色里出现了少有的讶异之情,她虽然本来也准备坦诚相告自己的身份,但江平楼又怎么会早已认识她。
她问道:“是,但你是怎么知道的?”
江平楼笑而不语,他看出来钟含章虽然知道他的名字,却半点也记不得他。
他当时没有回答钟含章的是:
因为她很多年前就和他说过这番话。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雪天。
他倔强地站在院子里,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在了他的肩膀、头顶、眼睫之上,融成冰水后冷得他一阵寒颤。但他仍然固执地站在雪地里,任谁劝都不好使。
因为他偷听到边境有战事的消息,满腔热血地要求随军出征。
江更道却面色沉肃地呵斥:“胡闹!战场非同儿戏,岂是你这黄口小儿能去的地方?”
兄长江平年也劝道:“平楼,你的功夫尚欠火候,心性未定,此时上阵,非但无益,反可能连累同袍。”
他不服气,固执地站在雪地里以示抗议。
今日是祖母的寿辰,府里的客人络绎不绝。江更道不乐意说个软话,自有别人出面给他台阶下。客人们一面劝他体谅江将军的苦心,一面却又称赞他少年英姿、智勇过人。
江平楼虽被雪淋得透骨寒冷,心里却不无得意,大有要在祖母寿辰上将这出少年英豪的戏码演个尽兴的势头。
一个身穿蜜藕色罗裙的女孩站在了他的面前。那女孩比他还要矮上许多,脸上带着未脱的稚气。
她打着伞,却没有半点和别人一样,边替他挡雪边劝慰他的意思。
她和他隔着一人宽的距离,她眼神冷淡甚至有几分嘲弄地看着他:“听说小将军年纪轻轻便有为国捐躯的豪情。小将军自然不怕死,但请问,若你因技艺不精,在战场上未能挡住迎面一箭,你身后的士兵会如何?若你因经验不足,误判了敌情,导致你所在的侧翼被突破,整个战局又会如何?”
她抬起眼,目光清亮地看着他,“一人之勇,在于不畏死。一将之勇,在于带领更多人活下去。用一时意气去赌万千人的生死,这真的是‘勇’,而非‘莽’吗?”
江平楼觉得她看着他的眼神确实像在看戏,只不过他扮演的不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而是戏台上的丑角。
雪融在他身上他没有觉得有多冰冷,少女嘲弄的话语却让他冷得只想立刻跑回房间里关上门窗躲起来。
他没来得及说什么,少女便打着伞离开了,似是没兴趣与他多说。
江平楼在寿宴上打听到少女名为钟含章,是周国权臣之女。此番是作为若水先生的学生跟随其来到渝国。
东擎书院虽地处恒国地界,却广纳恒、周、渝三国求学之士,不问家世,不问党争,有教无类。若水先生作为当世名儒,能来参加江氏的寿辰,他与随行学生自然受到了非凡的礼遇。
江平楼有些不知从何而起的失落,作为若水先生学生的钟含章可以来渝国,作为周国权臣之女的钟含章却万万不能来了。
周国权臣之女与渝国重臣之子的关系只能止于方才那样的咫尺天涯。
那时的江平楼不会想到,他与钟含章还会相见,很多年后他们同立于雪中,两人之间的距离会更近。
而这代价竟然是渝国的灭亡,父兄的战死。
命运的筹码未免过于残忍,也许他从来不该有那份不合时宜的念想。
两人走到门口,便见钟府的马车停在了门口。
江平楼还活着的事,钟衢并不知道,所以环翠没敢让钟府的车夫备车,自己亲自赶着马车过来了。
雪渐渐下得大了起来,江平楼让环翠也进到车里,自己坐在前面赶车。
雪花乱舞,甚至飘到了车内。钟含章将手伸向窗外,不一会掌心就积了一层薄薄的雪。
钟含章握紧手心,雪融于掌心,只剩一丝凉意。
她想,这么大的雪想必能够掩埋一切的污浊。
江平楼驾车行至广莫门,见几人扬鞭策马而出。最前面那人披着鹤氅,带着宽沿斗笠,面目隐于阴影之下。
江平楼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是孟策纵。
孟策纵策马疾驰,他的余光瞥见了钟府的马车,不由地放缓了片刻。
他不知道马车里是不是钟含章,却奇怪地觉得这赶车之人有几分眼熟。
尤其是那人看向他的一瞬间,眼神随意却似挑衅,让他没来由地不爽。
他没时间多想,烈马疾驰出广莫门。
司隶府内,见孟策纵到,众人纷纷行礼。孟策纵顾不上理会他们,他走进几步,便见到一人僵直地躺于庭下。
他的身上还覆着一层白雪,因这具身体早已冰冷,雪消融得很缓慢,像一张白色衾单,似是怜悯地给予了逝者最后的体面。
惟有他胸膛的鲜血,不断地渗过积雪,诉说着他的不甘。
表达了作者在35度的南方对下雪天的渴望之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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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白雪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