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遗事 第15章 却之不恭

孟策纵徐步走出式乾殿。

方才他将事关清普寺的口供和证据都呈给了孟临衡。

孟临衡果然震怒。私占僧祇户，侵吞僧祇粟无异于把手伸进了大周的国库掏银子，孟临衡脾气再好也是容不得的。他当即下旨令司隶校尉裴歆立刻将弘映和参与此事的僧曹官员逮捕入诏狱，凡知情不报者一并停职查办，清普寺所吞没财产尽数充归国库。

孟策纵屈身拱手道：“陛下，清普寺所侵吞之财，并非只有僧祇粟而已。臣近日遣人暗查，得其私藏民户逾八百，隐占田产超千顷。京畿诸寺乃至地方伽蓝，多借免税之便，侵吞编户，隐占田亩。先帝昔年颁此善政，本出于礼佛弘法之仁心，不料如今竟使清净道场，沦为藏污纳垢之地。而今大周疆域未宁，四方犹需甲兵粮秣，兼之今夏冀州水患不绝，秋收几近无望，朝廷正需调拨钱粮以赈灾黎。”

孟策纵抬眼望向御座上的人，沉声道：“天下赋税，乃社稷之血脉，万不该流入沙门私库。”

孟临衡没有说话。他将孟策纵呈上的口供又翻阅里一遍，上面桩桩件件写着僧祇户如何被洛京寺院压迫得家破人亡。

他很疑惑一个小小的僧统竟然能欺上瞒下到这种地步，这种疑惑让他感到一种强烈的不安和恼怒。

孟临衡冷笑道： “朕看这些人是想早登极乐了。”他将供状重重摔于案上，疲倦地捏了捏眉心，“此事就由姚约协同裴歆一同查办，务必给朕将京中的这群蛀虫都清理干净。地方上着令各郡守即刻清查，那些不干不净的和尚和僧官都一并下狱！”

孟策纵缓步走下式乾殿的丹阶，秋日的晨阳照在他的身上，让他觉得外面似比殿内还温暖惬意些。

今日之事，他应该是很满意的，他想要的目的都已达到。僧祇户之事已了，寺院依附民之事也得到了彻查。

他知道孟临衡会同意彻查寺院依附民，也知道孟临衡为什么会同意。

江平楼已死，无论他背后是否有人指使，都已经死无对证。孟策纵查出清普寺盘剥僧祇户一事，更让江平楼的死显得像是在报复弘映，拖他下水。这样一来，钟衢反倒一点责任都没有，只能轻轻地落个识人不清的失察之职。

这就彻底违背了孟临衡令孟策纵主理此事的初衷。

孟临衡同样清楚世家与寺院之间利益往来暧昧，让孟策纵的人去查抄寺院的依附民和田产，也能让世家吃个不大不小的哑巴亏。

孟临衡想利用孟策纵敲打世家，孟策纵却也想利用孟临衡彻底根除寺院侵占编户齐民的顽疾。

我们也算是一对世间罕有的好兄弟了，孟策纵不无自嘲地想。

孟策纵在殿前站了一会，懒懒地享受了一会秋阳的暖意，但他的身体却没能暖和起来，式乾殿里阴冷的寒意仍浸润着他的骨髓。

从铜钟被撞响那刻，他心中的那根弦就如此时般紧绷着，如今看似尘埃落定，却依然没有放下来。

他的脑海中有着千头万绪的疑问，却理不清头绪，摸不到关窍。

孟策纵心中产生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他厌恶事情脱离掌控的这种感觉。

旭日渐升，日光逐渐刺眼起来，孟策纵将双目轻闭了起来。

当再睁开眼时，一袭青衣映入了他的眼帘，那点青意在一片枯黄萧索的深宫中显得如此明媚，如此格格不入。

那一刻，在电光火石间，孟策纵抓住了脑海中万千思绪里最关键的那条线：

这一切都太顺利了，似乎有人在背后推着他往前走，还替他铺好了前路。

那个人很了解他，确信他不会对寺院贪墨视而不见；也很了解孟临衡，深知孟临衡对这件事的底线在哪里。

此事最关键之处，就是需要有人把这件事捅出来，还要捅得够大，让所有人都无法无视。于是，江平楼就在太后的法事上巧合地出现了。

钟含章盈盈立于朱红的宫墙下，虽只是与面前的人闲话，她的站姿仍旧极是端正，脖颈微仰，好像这个人永远不会低头一样。

孟策纵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望着那点青意，仿佛在深秋中望进了一池微漾的春水，涟漪一圈圈漾开，无法止息，又在熹光下的照耀下无处遁形。

钟含章似是感知到了那道在深秋里显得过分灼热的视线，她微微侧目对上了孟策纵的目光。她并不惊讶，只丹唇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朝孟策纵远远地屈身行礼。

钟含章对面的人见状也转过身来，孟策纵这才看清这人竟是裴瑗。

裴瑗转过身来时脸上还带着未敛起的笑意。方才裴瑗和钟含章不知在说些什么，两人言笑晏晏，相谈甚欢，裴瑗眉梢都带着掩不住的跳跃的欢愉。

孟策纵眼眸一暗，心间闪过一丝微妙的不悦。他有些后悔前几日和裴瑗说那个玩笑话。

裴瑗见是孟策纵，扬手朝他挥了挥，朗声道：“牧之，你快过来！”

孟策纵犹疑一瞬，还是缓步走了过来。

孟策纵对裴瑗道：“你怎么进宫了，是与钟娘子有约？”

裴瑗感觉孟策纵的语气似有一些不悦，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只道：“我进宫向皇上禀述河北戍务，赵公公说你在里面，我就索性先到外面散散心，正巧遇上了钟娘子。”

钟含章道：“臣女入宫觐见徐妃娘娘和太子殿下，正要出宫，恰巧就遇上了密陵侯，倒是没有约好。”

孟策纵道：“原来如此，那倒真是恰巧了。”

钟含章莞尔一笑：“臣女遇上雍王殿下，也是恰巧。”

孟策纵闻言一静，深深地看向钟含章，没再多言。

裴瑗似乎明白了孟策纵那股不对劲从何而来，他没忍住笑出了声，又轻咳两声掩盖了过去，开口道：“牧之，你来得正好。下月诗会由钟娘子主持，方才钟娘子邀约我前去，不如你我同去，请雍王殿下给镇镇场？”

裴瑗顿了顿，又颇有意味地补充了一句：“你和钟娘子也不算外人，捧捧场子也是应该的。”

钟含章并没有觉得裴瑗唐突。事实上，自方才见到孟策纵从式乾殿走出来那刻起，她的心情就很明媚。

“清风苑中，能得聆殿下玉言，实乃含章之幸。”

孟策纵垂眸看向钟含章的眼睛，那双碧水无波般的眸底似乎永远藏着一股危险的不为人知的暗流，但又令人沉迷，无法抵抗。

“钟娘子相邀，本王却之不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