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市的夏天,闷得像个不透气的蒸笼。窗外的蝉鸣一声高过一声,叫得南子心头一阵阵发烦。身下的劣质凉席粗糙地硌着皮肤,汗湿的鬓角黏在脸上,怎么拨弄都不舒服。
手机嗡嗡震动,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南子有气无力地划开接听,闺蜜于晓活力十足的声音立刻冲了出来:“南子!速来!白大建筑师亲自下厨,糖醋排骨,你最爱的那个味儿!”
南子喉咙动了动,胃里很诚实地泛起一丝渴望,但自尊心让她强行按了下去。她对着天花板翻了个白眼,声音拖得老长:“不去啦……替我谢谢白师兄。但我一个刚失业的无业游民,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总去蹭你们这些社会精英的饭啊。”
“哎呀,你跟我还见外!”于晓嗔怪道,“工作没了再找嘛,谁还能没个低谷期了?”
“找?”南子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凉席上坐起来,铁架床发出“嘎吱”一声痛苦的呻吟,“晓晓,你是不知道我这三个月过的是什么日子!投出去的简历比我掉的头发都多,连个水花都没有!好不容易有几个面试,不是让我回来等通知,就是笑眯眯地跟我说‘南小姐非常优秀,只是我们找到了更契合岗位的人选’——屁!不就是嫌我要的工资高,不如应届生便宜听话吗?”
她越说越激动,胸口堵着一团棉花似的委屈,声音也不自觉地拔高了:“最离谱的是上周!我真是病急乱投医,想着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脑子一热就杀去横店了!想着当个群演,从基层做起总行吧?”
“横店?”于晓的声音充满了惊奇,“怎么样怎么样?见到明星了吗?有没有被哪个导演一眼相中,说你骨骼清奇,是块演戏的好材料?”
“呵,还骨骼清奇呢!”南子嗤笑一声,抓了抓自己那头睡醒后更加肆无忌惮的自然卷,它们像一团缺乏营养的海藻,顽固地翘向各个方向,“我到那儿第一天,跟着一大帮子人蹲在影视城门口等活。一个戴着遮阳帽、拿着大喇叭的群头喊:‘来十个农民!要看起来像地里刨食的!’我赶紧凑过去,努力挤出我最淳朴的笑容。结果人家上下打量我一番,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小姑娘,你不行,太白了,这头发……啧啧,卷得跟外国娃娃似的,太出戏,下一个!’”
于晓在电话那头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你还笑!”南子哀怨地控诉,“第二天我学聪明了,特意没洗脸,还在灰多的地方蹭了蹭,把头发抓得像鸡窝。听说有个剧组需要逃难的难民,我心想这总对路了吧?结果你猜怎么着?人家要的是‘有经验的’,特约群演,一天五百!像我这种纯小白,只能当‘活动背景板’,一天八十,管一顿盒饭——那盒饭里的米饭,硬得能崩掉牙,唯一的青菜蔫儿得跟我现在的精神状态一模一样!”
于晓努力憋着笑:“那……那也挺好,体验生活嘛。”
“体验个鬼!”南子欲哭无泪,“第三天,我连给明星举伞、递水的助理活儿都去问了。人家要求‘身高165以上,形象好,气质佳,有眼力见儿’。我形象不好吗?我气质不佳吗?”她对着空气挥舞了一下拳头,随即又泄了气,“好吧,可能连续吃了三天灰,是有点狼狈……但关键是,人家只要熟手!连打伞都要找有经验的!我真是服了!”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低了下来:“最后,我看着手机里快见底的余额,只好买了张站票,灰头土脸地滚回来了。晓晓,我觉得自己就像个被用完就扔的塑料袋,飘哪儿都没人要。”
于晓终于不笑了,声音软了下来:“别胡说……那你晚上吃什么?我给你点个外卖吧?”
“别,真不用。”南子拒绝得干脆,“泡面至尊,加根双汇王中王,豪华配置!你放心吧,我南子是谁?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等我缓过这口气,非找到个工作亮瞎他们的眼不可!”她故意用轻快的语气说道,仿佛这样就能驱散心头那团浓得化不开的迷茫。
挂了电话,房间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恼人的蝉鸣和自己有些粗重的呼吸声。她盯着天花板上那块因为楼上漏水留下的淡黄色水渍,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三个月前——林薇那双瞬间就能蓄满泪水的眼睛,部门主管那张冰冷又带着点不耐烦的脸,还有那句轻飘飘却足以将她定罪的“南子,你缺乏团队意识,公司需要的是能顾全大局的人”……
她烦躁地揉了揉脸,又一个骨碌坐起来,凉席再次发出抗议的“吱呀”声。
“不行!南子!你不能就这么认输!横店的路走不通,肯定还有别的路!”
她抓过床头充电的手机,无意识地划拉着屏幕,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各种APP图标。突然,一条设计得花里胡哨的弹窗广告跳了出来——“【星海文库】全网重磅征稿!笔即世界,字筑乾坤!下一位年入百万的大神,就是你!”
文字……创造世界?
南子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对啊!写小说!
她猛地想起,之前在那个令人窒息的公司里,她不就是靠着躲在密密麻麻的Excel表格后面,偷偷敲下好几万字的仙侠故事,才勉强撑过来的吗?虽然……后来被林薇偶然发现,被她用那种夸张的语调当众“朗诵”了一段,还嘲讽是“辞藻堆砌、逻辑不通的小学生作文”,让她恨不得当场社死……
一股不服输的劲儿猛地顶了上来。
“林薇说不行就不行?我偏要试试!”她咬咬牙,眼里重新燃起一点微弱却倔强的火苗,“万一呢?万一我就靠这个翻身了呢?到时候,哼!”她脑海里已经自动播放起自己功成名就,签售会上与前同事“偶遇”的打脸画面了。
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下床,扑到书桌前,掀开那台风扇声音比拖拉机还响的老旧笔记本电脑。熟练地输入密码,点开那个隐藏在层层文件夹深处、命名为“精神食粮”的加密文档,找到了那个名为《永安》的文件。
空白的文档页面在眼前展开,像一片无人踏足的雪原,既让人感到渺小,又隐隐透着一种创造的可能。她深吸一口气,指尖落在键盘上,开始笨拙又带着点发泄意味地敲打。那些被压抑了太久的情绪——失业的焦躁、横店受挫的委屈、对未来的茫然,以及对“林薇们”的不忿,此刻都化作了灵感的燃料,汹涌地灌注到文字里。
她要写一个故事,一个关于绝境逢生、关于哪怕被踩进泥里也要倔强地开出一朵花的故事。女主角,就叫“永安”。永世安乐,这是她现在最奢侈、也最渴望的祝福。
“……杂乱的脚步声和凶狠的呵斥声紧追不舍,像甩不掉的影子。永安被逼到了悬崖边,脚下的碎石簌簌滚落,坠入深不见底的幽暗。她回头望向那片由火把组成的、不断逼近的光圈,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紧了心脏。难道今天真的要死在这里?就因为那个卑鄙小人的构陷?”(她手指一顿,差点又把“林薇”两个字打上去,赶紧删掉,咬牙切齿地改成“反派”)“不!她死死攥住了怀中那枚在古玩街地摊上淘来的、刻着奇怪纹路的玉佩,冰凉的触感瞬间穿透掌心,仿佛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力量……”
就在剧情被推向**,女主角命悬一线、内心发出最强烈呐喊的瞬间——
异变发生了!
屏幕上,南子刚刚用力敲下的、那个加粗的、仿佛凝聚了她所有不甘和希望的“不”字,漆黑的笔划突然开始不自然地扭曲、膨胀!它不再是屏幕上扁平的文字,而是像拥有了生命和实体,猛地从显示屏里“凸”了出来!墨色的痕迹翻滚着,瞬息间化作一个深不见底、正在缓缓加速旋转的黑色漩涡!
“滋滋——噼里啪啦——!”
笔记本电脑屏幕发出刺耳混乱的电流爆音,光芒疯狂明灭,映得南子脸上血色尽失,比面试被拒那天还要苍白难看。房间里的空气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疯狂搅动,形成低压的旋风,桌上没扔的泡面桶盖子被掀飞,残汤溅了出来,几张打印出来准备修改的简历飘飘悠悠地被卷起,在空中无助地打转。
“我靠!什么情况?!这破电脑终于要寿终正寝了?还是我气得眼花了?!”南子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就想伸手去按强制关机键,却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像是被施了定身咒,牢牢地粘在椅子上,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由文字化成的黑色漩涡越来越大,吸力越来越强。
“不——!我的稿子!我还没保存……救命啊!!”
她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混杂着心疼(稿子)和极致恐惧的短促尖叫,整个人就被一股无可抗拒的、蛮横到极致的力量从椅子上猛地拽起,天旋地转间,一头扎进了那片深邃、旋转、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
急速的下坠感瞬间剥夺了她所有的感知。电脑屏幕最后闪烁的白光,身下破椅子粗糙的触感,窗外那吵了她一整个夏天、此刻却显得有点亲切的蝉鸣……所有属于她熟悉的、哪怕有些糟糕的现实世界的一切,都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粗暴地擦除。
下坠,无休无止地下坠,穿过一片混沌的、连时间和空间都失去意义的黑暗。南子脑子里最后一个清晰的念头竟然是:“亏了……早知道……真该去蹭那顿糖醋排骨的……”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
感官在一点点恢复。
最先回来的是嗅觉。一股复杂而浓烈的气味粗暴地钻进鼻腔——泥土被太阳炙烤后的焦干气、牲畜身上热烘烘的膻臊味、隐约飘来的面食香气(像是烧饼?)、还有……很多人挤在一起时,那种不太好闻的、混杂着汗液和生活气息的味道。这气味组合,原始又陌生,比横店影视城旁边那个小吃街的气味更冲,更真实。
紧接着是触觉。身下不再是电脑椅的人造革,而是坚硬、粗糙、带着沙砾感和些许潮湿凉意的实地。阳光毫无遮挡地照在身上,皮肤传来被灼烤的微痛。
最后是听觉。
嘈杂的、带着她完全听不懂的浓重口音的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木制车轮碾过石板的“轱辘”声、孩童清脆又有些尖利的嬉笑声……像突然被调高了音量,轰然涌入她的耳朵,将她彻底淹没!
南子艰难地、几乎是耗尽了全身力气,才一点点掀开仿佛有千斤重的眼皮。刺目的阳光让她瞬间眯起了眼,视线花了片刻才逐渐清晰。
映入眼帘的,不再是出租屋里那片熟悉的天花板,而是——一片蓝得没有一丝杂质、澄澈到令人心慌的天空,以及两侧低矮的、古旧得仿佛从历史书里走出来的木质房屋,屋檐下挂着各种写着陌生字体的布幌子。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大多穿着粗布制成的短打或长衫,头发在头顶束成发髻……
她僵硬地、难以置信地转动脖颈,低头看向自己。
洗得发白、印着滑稽动漫头像的短袖T恤,时尚破洞牛仔裤(膝盖处的破洞正透着一股凉意),一双因为奔波而脏兮兮的帆布鞋……她这一身现代都市的打扮,与眼前这片活生生的、古意盎然的街景,形成了无比荒谬、无比扎眼的对比!
周围,死一般的寂静。
以她为圆心,方圆十几米内,所有的声音像是被一把无形的剪刀“咔哒”剪断。
挑着担子的小贩僵在原地,摇着蒲扇的妇人张大了嘴巴,追逐打闹的孩童停下了脚步,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目光齐刷刷地、充满了极致惊骇、茫然、探究,以及看待非我族类的恐惧,死死地钉在她这个“异类”身上。
一个挎着菜篮、穿着粗布衣裙的大娘猛地倒吸一口冷气,像是见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景象,她颤抖地伸出手指,指向南子,发出了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
“妖……妖怪啊!!衣不蔽体,头发如鬼,从天而降!!!”
这声尖叫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人群“轰”地一下炸开了锅!恐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人们惊慌失措地四散奔逃,撞翻了路边的货摊,鸡飞狗跳,乱成一团。
南子彻底懵了,大脑一片空白,比面对最刁钻的HR时还要空白一万倍。她呆呆地坐在地上,望着眼前这完全超乎理解的景象,只剩下一个念头在脑海里疯狂盘旋,带着无尽的荒谬和一丝欲哭无泪:
“我……我这是……在哪儿?!横店新开的……沉浸式体验项目?这群演……演技也太逼真了吧?!还是说……我那个‘不’字……真把我……写到什么不得了的地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