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点整,主卧厚重的丝绒窗帘被张伯无声拉开一线,惨白的天光如同探照灯,精准地打在顾薇薇紧闭的眼睑上。她睫毛微颤,却没有立刻睁开。闭目的黑暗中,听觉被无限放大门外走廊,那双锃亮的男士皮鞋踏在昂贵地毯上发出的、几不可闻却规律到令人窒息的摩擦声,已经徘徊了至少半小时。是阿强。陈宇安插在她身边的**监视器,他的影子比这栋别墅里的任何一件家具都更早一步烙印在她的视网膜上。
顾薇薇缓缓坐起身,动作带着一种刻意训练过的迟缓与温顺。丝绸睡袍的带子垂落,她赤足踩在冰凉的大理石地板上,走向盥洗室。巨大的镜面映出她苍白的面容,眼下是睡眠不足的淡青,还有身后门框处,阿强那如同雕塑般静立的高大身影。他的目光透过虚掩的门缝,冰冷地、毫无感情地落在她的背脊上,如同冰冷的探针,扫描着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
她拧开水龙头,捧起冷水泼在脸上,试图浇灭心头那簇日夜焚烧的焦灼火苗。指尖残留着昨日捡拾支票碎片时沾染的、来自光洁大理石地板的寒意。赵金花撕碎支票时那轻蔑而随意的姿态,还有碎片上自己签下的那个屈辱的名字,在脑海里反复灼烧。那不仅仅是十万块钱,那是她试图触碰过去、寻找自我的唯一钥匙,被至亲之人当做垃圾般撕碎丢弃的明证。一股冰冷的恨意混杂着深切的悲凉,如同毒藤,缠绕上她的心脏,带来阵阵尖锐的绞痛。
早餐是无声的默剧。长长的欧式餐桌,一端摆放着精致却冰冷的银质餐具与热气腾腾的早点,另一端空置着象征着绝对权威的主位。顾薇薇独自坐在一侧,像一尊被精心陈列的瓷偶。阿强站在餐厅入口的阴影里,如同一道沉默的界碑。她拿起银勺,轻微的碰撞声在空旷中显得格外刺耳。她能感觉到阴影里的目光立刻聚焦过来,审视着她舀粥的动作,咀嚼的频率,甚至吞咽时喉管的起伏。每一口食物都味同嚼蜡,沉重地压在胃里。时间被拉长、凝固,每一秒都像在粘稠的泥沼中跋涉。
餐后,是她被允许的“自由活动”时间。范围仅限于主楼和相连的花园。她走向一楼的阳光书房,那是陈宇极少涉足的角落,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精心修剪却毫无生气的玫瑰园。她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厚重的《欧洲艺术史》,在靠窗的丝绒沙发里坐下,摊开书页。阳光透过玻璃,在她低垂的睫毛上投下小片阴影,看起来沉静而专注。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目光落在那些印刷精美的巴洛克教堂图片上,却一个字也读不进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的边缘,触感告诉她,某些书页的折痕是新鲜的这本书在她上次翻阅后,必然被人仔细检查过。他们不仅监控她的行动,连她触碰过的东西,都要一一检视,寻找可能存在的“不安分”痕迹。她像一只被关在玻璃罐里的昆虫,每一个微小的举动都被放大、解析。心墙之内,思绪却在疯狂冲撞:夏然那边有没有新的消息?那个铁皮箱真的在顾家阁楼吗?他们还会用什么方式勒索?阿强的换班规律有没有可以利用的缝隙?逃离的可能性如同黑暗中的萤火,微弱却固执地闪烁,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意志。
午后的阳光变得慵懒,带着一丝虚假的暖意。顾薇薇被允许进入玻璃花房。空气中弥漫着潮湿泥土和浓郁花香的混合气息。她拿起银质的修枝剪,走向一丛开得过于繁盛、枝桠横斜的粉玫瑰。冰凉的剪刀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她选中一根斜逸的枝条,指腹感受着花茎上细密的尖刺。剪刀锋利的刃口缓缓合拢,发出细微的“嚓”声。翠绿的枝条应声而断,断口渗出微小的汁液。
就在这一刻,眼角的余光瞥见阿强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从花房入口处靠近了一步。他的目光不再是单纯的监视,而是带着一种冰冷的警告,锐利地钉在她握着剪刀的手上。那眼神清晰地传递着一个信息:这可以被视作“危险品”。顾薇薇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指尖微微发凉。她没有回头,只是更加放慢了动作,如同慢放的镜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将剪下的花枝轻轻放入旁边的藤编花篮。然后,她将手中的银剪,刀刃朝内,以一种近乎“上缴”的姿态,轻轻放在了身旁白色藤艺小圆桌的中央。动作温顺,毫无威胁。
阿强紧绷的肩线似乎放松了微不可察的一丝,但目光依旧如影随形。
下午茶时间,张伯准时出现在小客厅。银质托盘上,骨瓷茶具泛着温润的光泽,配着几样精巧的点心。老人动作一丝不苟,布好茶具,斟上色泽醇厚的红茶,氤氲的热气带着佛手柑的清香。他的动作依旧标准,如同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但顾薇薇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同。他低垂的眼帘下,目光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停留了一瞬,比平时长了零点几秒。那目光里没有阿强那种冰冷的审视,反而像深潭里投入了一颗小石子,漾开一丝极淡、极快隐去的涟漪是怜悯?是无奈?还是别的什么?他嘴唇似乎极其轻微地嚅动了一下,仿佛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为更深的沉默和一声几不可闻的、沉重的叹息。
“夫人请慢用。”张伯的声音如同被砂纸打磨过,干涩而平板。他微微躬身,后退两步,转身离开。那声叹息,却像羽毛,轻轻拂过顾薇薇心头的坚冰,带来一丝微不可察的酸楚。在这座冰冷的牢笼里,连一丝不带恶意的情绪,都显得如此奢侈和珍贵。张伯的欲言又止和那声叹息,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死水般的内心漾开一圈微澜,旋即又被更沉重的冰冷覆盖。
傍晚,天色阴沉下来,酝酿着一场暴雨。顾薇薇被允许在晚风初起时去花园短暂散步,这是“医嘱”,为了她的“身心健康”。阿强保持着三步的距离,如同一个沉默的幽灵。她沿着卵石小径缓缓走着,目光看似流连于精心设计的花境,实则如同雷达般扫视着四周的边界。高耸的铸铁围栏,间隔分布的监控摄像头闪烁着冰冷的红点,如同无数只永不疲倦的眼睛。她的脚步,在不经意间,稍稍偏向别墅后方那片相对茂密、靠近围墙的紫藤花架。
就在她距离那片浓荫还有几步之遥时,身后阿强那毫无感情的声音如同冰锥刺破空气:“夫人,请止步。”
顾薇薇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她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过脸,声音平静无波:“怎么了?我只是觉得那边的紫藤开得不错,想走近看看。”
阿强没有解释,高大的身影却瞬间移动到了她的侧前方,恰好挡住了她望向围墙方向的视线。他没有说话,只是动作利落地从西装内袋里拿出一个薄薄的黑色平板。屏幕亮起,他指尖滑动几下,然后将屏幕转向顾薇薇。
屏幕上是一张清晰度极高的照片。拍摄角度正是她此刻站立的位置稍前一点,镜头穿过稀疏的花枝,清晰地捕捉到围墙顶端那里缠绕着密集的、带着狰狞倒刺的电网!在傍晚阴沉的光线下,金属尖刺闪烁着冰冷的、不祥的幽光。
照片下方,还有一行小字标注的拍摄时间正是两天前顾薇薇第一次试探性靠近这片区域后的几分钟!
一股寒意瞬间从顾薇薇的脚底窜上脊背,让她四肢百骸都僵硬起来。原来她每一次看似不经意的试探,每一个偏离“安全路线”的脚步,都被这些无处不在的电子眼精准捕捉、记录,并第一时间呈送到监视者眼前!这不仅仅是人力的看守,这是一张由无数冰冷电子眼和高效数据处理编织成的无形巨网!她感觉自己像一个在透明舞台上表演的小丑,一举一动都暴露在聚光灯下,被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冷漠地审视、分析。这认知带来的窒息感,比阿强如影随形的目光更令人绝望。心墙之外,是铜墙铁壁和天罗地网。
回到卧室,窗外已是黑云压城,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开始猛烈地敲击玻璃窗,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啪啪”声,如同密集的鼓点敲打在紧绷的神经上。室内的水晶吊灯散发出柔和却毫无温度的光。顾薇薇疲惫地靠坐在梳妆台前,指尖无意识地拂过那部被禁锢的粉色平板电脑,冰冷的金属外壳触感一如这牢笼的温度。
突然,“嗡”的一声轻震。
平板屏幕自动亮起,柔和的光线在昏暗的房间里显得有些刺眼。屏幕上弹出一个设计精美的推送提醒,背景是肃穆的黑色,点缀着素雅的白色百合图案。一行优雅的烫金字体清晰无比:
温馨提醒:尊敬的陈先生,明日是苏小糖小姐三周年忌日。追思所需的白菊、檀香等祭奠用品已按您往年的要求备好,静待指示。
下面甚至还有一个虚拟的、缓缓跳动的白色电子蜡烛图标。
苏小糖!
忌日!
冰冷的字眼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顾薇薇的眼底!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天幕,瞬间照亮了她毫无血色的脸,也映亮了屏幕上那朵虚拟的、圣洁的白百合。紧随而来的炸雷在头顶轰然爆开,震得窗棂嗡嗡作响,却压不住她心底那骤然翻涌起的、冰冷刺骨的滔天巨浪。
陈宇在为他的“白月光”精心筹备祭奠,一丝不苟,年年不忘。而她,这个被囚禁在华丽牢笼里的“替身”,她的过去被至亲当成垃圾撕碎贩卖,她的现在被丈夫当做可疑物品严密监控,她的未来一片漆黑。
指尖悬停在平板冰冷的屏幕上,距离那个跳动的电子蜡烛图标只有毫厘。顾薇薇的唇角,极其缓慢地、极其冰冷地向上弯起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眼底却燃起两簇幽暗的、近乎毁灭的火焰。
“祭奠你的白月光?”她低语,声音轻得像叹息,却淬着剧毒的寒冰,在雷雨的轰鸣中几不可闻,却又清晰得如同诅咒,“陈宇,你可知你捧在心尖上祭奠的那颗[朱砂痣]”
她的指尖最终没有落下,只是缓缓收拢,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楚。
“是用谁的血画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