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司夷微瞌着眼,察觉到不远处注视的目光越来越久,朝倪乐宣那边看去,目光精准落在她身上。
不少人下意识顺着倪乐宣的目光望去,猝不及防间,与竹司夷投来的目光撞个正着。那目光如寒夜霜风,携着冷意,众人慌忙收回视线。
在场诸仙皆心照不宣——竹司夷的修为不过是靠丹药堆砌,并没有什么真功夫,不然,怎会从峻陵归来后,气色差的跟修为倒退了八百年似的,连妖气都收不住。心底虽满是轻蔑,但无人敢公然不敬,毕竟她金枝玉叶的尊贵身份摆在那里。也只有倪乐宣,仗着天后是她姑姑,才敢偶尔口出不逊。
竹司夷收回目光,将把玩许久的牡丹花搁下。庆宴伊始不过一柱香,她已第三次抬眸,望向高座上的天君。
一直佯装未觉的明央天君,终究不忍见竹司夷这般病态却强撑的模样,觉得时机已到,放下手中酒杯,关切道:“司夷处理峻陵事务也辛苦了,若身体不适,不必勉强,可先行回去休息。”
一旁的墨羽凝也点头附和。
席间众仙神暗自交换眼色。天界最重礼法规矩,竹司夷此次既迟到又早退,天君却并未苛责,众人虽有腹诽,却无人敢表露分毫。
竹司夷起身,向天君、天后盈盈一礼,又对众人致歉。
就要走,明央起身又叫住她。竹司夷回头,转身不解看着他。明央走至她身前,不放心的亲自把手轻搭在她肩上探查有没有受伤,确认她脸色苍白只是法力消耗过多有些乏力,才将手放下负在身后。
竹司夷流落在外那些年身体落下大大小小的病症,明央寻了各种灵药给她才养回一些气色,去一趟峻陵又耗的差不多的。
“下次不可再逞强消耗过多法力了。”
竹司夷只道“嗯”。
明央还想再说些什么,嘴角动了动,到底也没能说出什么,只说了句“去吧”。竹司夷点点头,转身就走了。
——
九重天上,万花簇拥,庆宴正酣。
这欢腾之景,似与人间心意相通。下界此刻亦是张灯结彩,人群熙攘。凡人虔诚笃信,天神会将福祉倾洒于他们。
在人界与魔域交界之处,横亘着一座巍峨大山。山间常年萦绕着一层厚重的雾霭,那雾气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浓郁之时,咫尺之间都难以看清人的面容,因而得名“不见君”。
此山方圆百里内,荒无人烟,死寂如被世间遗忘。
再往更远处,千里之外,临江处,有一片极好的地方。
走过那流水拱桥,便能看见长巷相互交织。
“瞧一瞧,看一看嘞~~”
卖货郎悠长的吆喝在风里流。他手中握着一个色彩斑斓、迎风转动的风车,一根竹扁担稳稳地担着两筐琳琅满目的孩童玩具,不紧不慢地走街串巷。左右有孩童嬉笑追逐而过,欢声笑语在空气中回荡。
其中一个扎着俏皮羊角辫的小女娃,手中紧紧抓着一根红彤彤的糖葫芦,正奋力追赶着前面的小伙伴。由于跑得太急,一时没刹住脚,焦急中一头撞进了一片雪白之中。
“没事吧,可有撞疼?”
温泽清润的嗓音如同溪间流水,在小女娃头顶响起。
小女娃闻声,怔愣地抬起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只纤细白皙的手,而后视线再上移,对上一双灰褐色眼眸。
来人长发低盘,以白纱罩面,只露一双含着缥缈笑意的眼。白衣女子见小女娃没有反应,便蹲下身,与女娃平视,歪头轻问:“怎的不说话?阿姐带你去买串新糖葫芦,可好?”说着,她伸出手,在小女娃眼前轻轻晃了晃。
小女娃杏眼瞪得大大的,漆黑水灵的眼瞳里闪烁着好奇的光芒,声软如糯:“好。”
这么乖巧。
白衣女子替小女娃理了理额前撞乱的头发,起身环顾四周,寻找着卖糖葫芦的小贩,忽觉衣角被轻轻拉了一下。
低头看去,只见小女娃的手正攥着她的衣角。
顺着小女娃的视线回头,一个看着比小女娃略大几岁的男孩正警惕地看着这位拉着妹妹手的陌生白衣女子,眼神中充满了戒备。
男孩蹙眉急唤:“小悠,回来!”
名唤小悠的小女娃有些不舍地松开了白衣女子的袖子,在哥哥的注视下一步三回头地挪到他身边,兴奋地说道:“哥哥,是神仙!我遇到了神仙姐姐!”
男孩赶忙拉过小女娃的手,紧紧握住,这才松了一口气。顾不上什么神仙不神仙,拽着小女娃就要离开。
白衣女子望着日光下两道被拉得悠长的身影,眸光微沉,似陷入某种怀念。
她从挎篮里拿出两串鲜熟的枇杷,脸上浅笑盈盈:“枇杷你们拿着,很甜,权当阿姐赔给小悠妹妹的糖葫芦。”
她轻抚妹妹发顶,转而对哥哥叮嘱:“哥哥要抓紧妹妹的手知道么?别再让妹妹跟丢了。”
“谢谢神仙姐姐!”小女娃接过枇杷,亮晶晶的眼睛仍然盯着白衣女子,满是不舍。哥哥抿着嘴,脸颊涨红,看着比自己矮了许多的妹妹,闷闷应声“嗯”,便拉着频频回头的妹妹消失在了熙攘人海。
白衣女子静静地伫立着,直到他们消失在人群中,才缓缓收回目光。
一旁卖香火的老板娘早已留意多时,见机热情招呼:“这位娘子,您看这香火多旺实,可要请上一些?”
白衣女子闻声,侧首扫过一眼小贩的摊子。那老板娘本就精明,见有生意上门的机会,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二话不说,迅速拿起一把香火,凑到白衣女子跟前,满脸殷勤地说道:“来一把吧,小娘子!您要是拜了这花神娘娘,保您能财源广进,事事顺风顺水!”
“既是求财,为何是拜花神?”女子接过香火,失笑问道。
老板娘精神一振,顿时来了兴致,故意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缓缓开口道:“小娘子气度不凡,一看就不像是咱们镇上的人。您有所不知,这花神也是近些年来才被咱们老百姓请进供奉花册的。”
“哦?”
老板娘见白衣女子如此感兴趣,也不卖关子,继续道:“早些年咱们这儿连遭灾患,拜了多少神祇皆不灵验。后来镇上的神婆得梦,说需拜花神方能解难。起初谁也没听过,死马当活马医罢了。”老板娘眼珠一转,绘声绘色,“嘿,您猜怎么着?这一拜,还真就慢慢好起来了!”
白衣女子饶有兴致地拿起一张画像细观:“这便是花神?”
“正是正是!”老板娘眉开眼笑,“娘子请一幅回去供奉,可比单烧香灵验多了!”
女子指尖翻动画卷,见每幅花神像貌皆被花枝或面具巧妙遮掩,无一例外。
“手衔花枝,红丝飞缠……画像虽夸张,倒也还算贴合。”
老板娘连连附和:“那是自然!光听名号便知是位风华绝代的娘娘。娘子可要请上一幅?”
“来两幅吧。”
“哎哟!您好眼光!您慢走,常来啊!”老板娘喜不自胜,目送那白衣身影远去。
——
不见君山深处,竹树环合之地,隔绝雾霭,静立了一所院宅。
竹司夷离开宴会后,换下繁琐的花神妆扮后便用术法传送到了这里。
推开院门,缠绕于她指尖的恨生丝,感知到了熟悉的气息,垂下的尾头像无骨的蛇一样弓起四处看。
竹司夷按下那个线头,“别看了,不在。”
恨生从手指又缠到她的手腕,见主人不理自己,就当她默许,立马松开竹司夷迫不及待地窜出,如灵动的蛇一般,朝着屋内游去。
恨生是有灵识的神武,一旦认主,便只听从主人的号令,旁人轻易触碰不得。唯花昧得竹司夷默许,可亲近无虞。
平日里竹司夷没少嫌弃恨生,恨生一见到花昧就会亲昵地缠着她,每次来到不见君山,皆是如此,此次更是未见花昧的身影,便挣脱竹司夷窜了进去。
竹司夷迈步跟进,口中讥诮:“人都不在你冲这么快有什么用,缠一团也别指望我能给你解开。”
步入屋内,果见恨生因胡乱窜动,已将自己缠成乱麻一团。
见主人进来,它瞬间化光扑来。在被竹司夷轻飘飘一瞥后,堪堪悬停于她眼前,见竹司夷不理它,随即似赌气般,“啪嗒”坠地。
竹司夷:“……”
都说神武性子多随主人,她的神武简直傻的离谱,每次都能缠作一团死结。更令她不解的是除了花昧,自己怎么也解不开这些结。
屋里桌上贴了张字条,竹司夷拿起看了一眼,上面写着:暂且外出,不必担心。落笔处画了两狐兔相依小插图,竹司夷眼角上扬了几分,把字条折好放入袖中。
她转身而出,任由恨生在原地翻滚撒泼。
院外,青竿亭亭如盖,竹叶轻摇,沙沙似低语,又如叹息,日光穿疏枝,在青石上投下斑驳碎影。
竹司夷阿娘荼愔生前最喜欢的就是竹子,故居门前亦是遍植修竹。受荼愔的影响,竹司夷也在院里亲手栽了许多竹子,院外更是竹树成林。
阿娘曾说,竹与她投缘,故她姓竹。
竹司夷脚步轻踏在铺满竹叶的小径上,发出“沙沙”声响。竹叶如飞雪般纷纷扬扬无声飘落,似是怎么也落不完。
其实竹司夷真正待在朝闻殿的时间很少,天界灵气充沛,适合修炼,妖身生活在那里却会有损根脉。所以竹司夷会三天两头往返不见君山修行。
她伸手接住一枚竹叶,手指轻捻摩挲着,仿佛在感受那细腻理。
刹那,那枚竹叶化作锐利飞针,携破竹之势,直射暗处某道身影!
暗处之人身形灵动,侧首避过。与此同时,他单手持扇,精准地挡住了不知何时已闪至身后的竹司夷那凌厉一剑,剑与扇相碰,激起一圈气流。
竹司夷攻势如潮,剑影闪烁,招招狠戾,皆奔要害而去。然而,对方却总能巧妙化解,剑锋擦过空气发出刺耳的破风声。身影在狭小空间内不断交错,每一次贴近,皆似能感知彼此温热的吐息。
几番交手下来,对方都不落下风,竹司夷始终未能摸清对方的实力,攻势戛然而止。她收剑而立,美目紧紧盯着眼前的少年。
飘飞不尽的竹叶,自第一枚竹叶飞出时便化作漫天杀机涌向暗处的人,在激烈打斗间又悄然隐匿了踪迹。
清风拂过,撩动竹司夷鬓边碎发。片刻,竹林复归叶落纷扬之景,仿佛方才剑影刀光,不过幻梦一场。
少年一袭青衫,剑眉星目,束起高马尾的红色发带随风飘逸,手中折扇被“啪”地打开,此刻他嘴角微微上翘,带着几分浅淡的笑,目光灼灼,毫无避忌地落于竹司夷身上。
四目相对间,一股强烈却陌生的情愫在竹司夷心头萦绕。
竹司夷神色淡然,直觉道:“我见过你。”
奚柏影朗声笑道:“在下见姑娘,亦有此感。”
竹司夷向来厌烦旁人打量目光,可奚柏影这般注视,却干净纯粹,不染杂质。乌黑眼眸中,只清晰地映着她一人的身影。
许久未被人如此注视过,竟是竹司夷先错开了眼。斑驳竹影落于她眸中,叫人看不清其间暗藏的情绪。
忽然,她一改先前淡漠,对奚柏影浅浅一笑。
“阿柔?奚公子,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