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破庙的残败不同,慈恩寺殿宇巍峨,钟声悠远。虽是年关,依旧有不少香客提着篮筐,带着对新年的祈愿,踏着被清扫过却仍沾着湿气的青石板台阶,穿梭于缭绕的香烟之中。古刹的松柏在冬日里依旧苍翠,枝头积着未化的雪,偶尔有鸟雀振翅,抖落一片细碎的雪沫。空气里弥漫着檀香和蜡油混合的、令人心静的气息。
江影没有在那些供奉着金身佛像的主殿停留。她熟门熟路地绕到后院一处相对僻静的偏殿,这里是寺里供奉往生者灵位的地方。殿内光线幽暗,只有无数长明灯如豆的灯火在静谧中跳跃,映照着层层叠叠的牌位,仿佛承载着无数无声的思念。
她走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并排立着五个小小的、崭新的长生牌位。上面没有镌刻真实的姓名,只有她心中默念的称呼。她拿出早已备好的香油钱,为每一盏对应牌位的长明灯添上灯油,看着那原本有些微弱的火苗重新变得明亮、稳定。
然后,她便在那蒲团上坐了下来,如同过去每一个大年三十一样。
没有哭泣,没有言语。她只是静静地坐着,面对着那五簇温暖而永恒的火苗。时光在檀香的氤氲和灯火的跳跃中缓缓流淌。她会在心里默默地告诉她们这一年的经历:酒馆的生意,桃树又长高了些,遇到了哪些人,发生了哪些事……仿佛她们只是出了趟远门,而她是在向家人汇报家常。殿外偶尔传来遥远的钟声和鞭炮声,更衬得殿内一片空寂。她就在这里,与记忆中的笑容为伴,与那份沉重的承诺共处,殿外的喧嚣仿佛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只有她和这五盏灯,以及灯下那五个早已逝去的灵魂,共享着这片刻的、跨越生死的宁静。
直到守殿的僧人前来轻声提醒闭寺的时辰,江影才恍然惊觉,天色已然擦黑。她最后看了一眼那五盏跳动的灯火,仿佛看到光影中她们模糊的笑脸,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融入了离去的人流。
从寺庙出来时,天色已经擦灰,远方的天际只剩下一抹模糊的橘红。等她拖着有些僵直的腿脚,一步步走回平康坊,走到她那间小小的酒馆门口时,夜幕已彻底降临,深蓝色的天幕上零星点缀着几颗寒星。
长街空旷,大多数店铺早已关门闭户,回家团圆去了。唯有她店门口,竟影影绰绰站着四个人影,在凛冽的寒气中踩着脚,呵出的白气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明显。
也正是在这时,他们看到了从长街尽头缓缓走来的江影。
她穿着一身浆洗得十分干净、甚至是她最好的一套蓝白色棉布衣裙,外面罩着半旧的灰色斗篷,身形在夜色中显得愈发单薄清瘦。她手里提着一盏小小的、散发着昏黄光晕的纸灯笼,那光并不明亮,却稳稳地照亮了她脚下的一方雪地,和她那张被寒风吹得微红、却异常平静的脸庞。她走得很慢,仿佛刚从某个遥远的时空归来,周身还带着寺庙里沾染的、与这红尘喧嚣格格不入的静谧与冷清。
“小影儿!”月绯第一个看见她,原本等得有些焦躁的脸上瞬间绽开明媚的笑容,像是骤然点亮了这寒冷的夜色。他提了提手中明显是食盒的东西,热情地迎了上去,绯色的衣摆在夜风中拂动,“你可算回来了!我们还以为你今年要一个人躲清静呢!”他像是黑暗中骤然绽放的一朵秾丽的花,提着不知什么东西,几步就迎了上来。灯笼的光终于清晰地照出了他的脸,依旧是那张颠倒众生的容颜,此刻却带着毫无保留的、纯粹的笑容,驱散了冬夜的寒意。
慕倬云站在原地,深邃的目光穿过昏暗,落在那个提灯独行的身影上,看着她由远及近,看着她从那份遗世独立的孤冷,慢慢走入他们这群等候者带来的、带着烟火气的光亮之中。雪涧清冷的眉眼在灯笼的光晕里似乎也柔和了些许,而钱老三则憨厚地笑着,搓着手道:“江老板,回来啦!这天儿可真冷!”
江影显然没料到门口会有人,更没料到会是他们。她脚步微顿,提着灯笼的手下意识地紧了紧。看着迎上来的月绯,以及他身后那几张熟悉的面孔,她沉寂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如同冰封的湖面被投入一颗石子,漾开了一圈极浅极淡的涟漪。
江影不可否认的是那盏从寺庙带回的、用以照亮归途的孤灯和一路的寒冷,此刻,仿佛与门口等候的温暖冲散,悄然融汇在了一起。
几人进了屋,钱老三不用吩咐,便熟门熟路地去拨弄炭盆,让屋内的暖意更盛。月绯和雪涧则将带来的食盒一一打开,里面是【倾君阁】厨房精心准备的年菜:晶莹的胭脂鹅脯,浓油赤酱的红烧肘子,清鲜的荠菜豆腐羹,还有几样造型别致的点心,瞬间将小小的桌子摆得满满当当,香气四溢。
“来来来,尝尝我们阁里大师傅的手艺!”月绯笑着张罗,目光一转,像是变戏法般从袖中掏出一个精致的白瓷小瓶,打开后一股专属于琼苏的味道瞬间蔓延。
雪涧眼神一凝,清冷开口:“你这哪里来的?东家不是严令,训练期间不得饮酒?”他指的是慕倬云因遇刺事件后下达的加强训练的指令。
月绯嘿嘿一笑,带着点狡黠,晃了晃手中的酒瓶:“这可是我最后的私藏!就这一小瓶了!今天可是大年夜,一年就这一次,如此特殊的时节,我相信少喝一点点,助助兴,东家不会怪罪的吧?”他说着,眼风悄悄瞟向一直沉默坐在主位的慕倬云。
慕倬云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未赞同也未斥责,只是淡淡瞥了那酒瓶一眼,顺手将一壶新沏的热茶推到江影面前,动作自然。月绯见状,眉开眼笑,赶紧给其他几人斟上酒,轮到江影时,他识趣地跳过,嘴里念叨:“知道知道,我们小影儿只爱茶香,不恋酒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