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市,第一人民医院。
顾长星坐在住院部的长椅上,指尖打字飞快。
「三天,我一定能把这个钱还上。」
「对,辛苦你帮我垫付一下。」
「谢谢了。」
最后一行字发送出去,他长吁口气,颓废地靠回椅背。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顾长星想。
三天前,他刚从选秀节目中淘汰,就得到了外婆病重住院的消息。
顾长星匆匆赶上最近的一趟高铁,直达B市后拖着行李,一路狂奔到医院。
他从医生口中得到了三十天内必完成手术的医嘱。
可怜那刚到5位数的存款,还没捂热几天,就被惨兮兮地全部交付出去。
但也只够住院费。
不得已,顾长星拨通了土豪堂弟的电话。
“我外婆住院了,借点钱。”
对面似乎沉默了一下:“要多少?”
“18万。”
“……”
堂弟挂断了电话。
就在顾长星以为借钱无望时,手机突然弹出一则短信。
【**银行】您尾数6785的卡号于08月26日13:06发生到账200000.00元。
顾长星划动手机的指尖一顿。
这个口是心非的家伙。
说起来,他和这个堂弟间的关系,似乎总维持在某个诡异的平衡里。
谈不上亲厚,也不会关键时候找不到人。
顾长星自幼没了父母,寄养在叔婶家,堂弟那时年纪小,总以为他要抢去亲生父母的疼爱,于是常常使绊。
长大后堂弟懂事了,却在回顾起早年如何对待顾长星时,产生了说不上来的别扭。
这种别扭延续至今,约莫变成:前脚刚垫付完鸡零狗碎的人情费,后脚就给他发了一份白纸黑字的欠条。
顾长星轻笑一声,刚想给对方回上一个感谢的信息,就被弹出来的通话界面打断了操作。
他按下接听键,几秒后,一阵忙音响起,顾长星脸色发白,缓缓放下手机。
他被解约了。
—
22层的临江写字楼里,空调温度开得很低。刚经历了炎热炙烤的顾长星一走进办公室,就被强烈温差刺激得连打两个喷嚏。
“来了?”
一份文件被摔在了桌子上。
“签了吧!”坐在对面的经纪人说。
顾长星上去两步,快速扫过解约条款的内容,面无表情地拿起笔。
“三次!我把你送上头部选修节目整整三次!你好歹给我熬到第三轮公演啊!”
经纪人看到他那张没有表情的死人脸就来气:“你看看现在网上都是怎么骂你的!”
在龙飞凤舞的签名后落下习惯性的一点,顾长星敛去眸中苦涩,一言不发。
怎么骂?
回锅肉、花瓶、蹭影帝热度。
来来去去无非这几个罪名,还能怎么骂?
从第二次参加节目开始,就应该习惯了。
“我已签字。”顾长星将纸笔往前一推,也不接话。
言下之意就是。
解约赔偿金给我,从此一拍两散。
经纪人盯着他那张眉眼清绝的脸,认真感叹:“这么好的颜值,浪费了。”
顾长星闻言轻笑一声。
“浪费?”
他五指骤然握紧,关节泛白,问得直接。
“像邵时辉,是吧?”
经纪人一怔,紧接着唉声叹气:“你完全可以凭着这张脸打出话题热度的,怎么就不珍惜呢!”
顾长星嗤笑。
一个低仿,谈何珍惜?
他拿着那份解约合同离开写字楼,拖着行李箱漫无目的地走在江边吹风。
对面的生贺大屏花里胡哨很是晃眼,粉丝的爱意在这一刻伴随着雄厚的金钱喷薄而出。
邵时辉,7.27生日快乐!
那样热烈的应援色,伴着落日映照了整个江面。
邵时辉……
顾长星低下头,看着手机上标题为《影帝邵时辉领衔主演权谋电影》的新闻,念了两声这个名字。
他猛地将口罩上拉挡住大半张脸,伸手拦下了一架出租车,说:“送我去禺山长途汽车站。”
-
从B市到G市的距离并不算远,顾长星临时起意,落地后随便找了个小旅馆存放行李,转头熟练地奔走在各个剧组毛遂自荐。
G市坐拥着全国最大的影视基地,90%以上的电视剧取景都出自这个地方。
顾长星自从第一次在荧幕前抛头露面之后,就一直待在公司地下的窄小练习室里。人人都说他是个练习了3年但毫无进步的废物花瓶,但只有他知道,唱歌跳舞从来就不是自己的强项。
甚至从一开始,他都并非是当做男团选手来培养的。
而是演员。
十八岁背井离乡在G市影视城被星探发掘签下演员合同,培训半年后阴差阳错以男团选手的身份出现,并在二十一岁的这年经历解约,重新回到梦最开始的地方。
如今的自己,可谓是一夜回到解放前,除了一无所有之外,还失去了十八岁时的青春和冲劲。
他非常配合剧本要求地穿着宽大的古装,满脸死气地站在知名导演梁恒面前。
挨着骂。
“第一场戏就敢迟到,让这么多知名前辈坐在这里干等,这就是你的态度?”
现场众人全都默契地不吭声,似乎都在静静地欣赏着这场有资格预定热搜的笑话。
梁恒气得大呼几口气,挥舞着双臂的样子像极了某种殿堂级指挥家:“人家堂堂正正一个大影帝都提早候场,你一个回锅肉在这里装什么大牌?说话!”
顾长星穿着一身洗到发白的T恤衫和牛仔裤,背上的双肩包看着有些老旧,清越的眉目被湿发盖着,尽显狼狈。
他喘着气,态度诚恳地弯腰道歉说:“对不起导演,对不起各位前辈,是我没控制好时间,以后不会再犯同样的错了。”
梁恒两眼瞪得像铜铃,好像刚才那一番拍桌子的怒吼根本不解气:“怪不得连文鼎这样的大公司都宁愿主动跟你解约交付赔偿金。就你这样的工作态度?给我,我也不要!”
片场众人噤若寒蝉,鸦雀无声。
“导演。”顾长星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努力平稳着声线,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不太丢脸:“我昨天已经和武术老师对过戏,现在就可以上场,一定不会耽误大家的时间。”
梁恒孤疑地看向武术指导:“他说的是真的?”
对方没好气道:“对是对过,但他一个毫无演戏经验的人失踪一天,连训练的时间都没有,谁知道能不能演出来?”
梁恒怒拍桌子:“我是看你和邵时辉长得像才给你这个替身演员的机会,你就是这么不珍惜的?”
又是邵时辉……
被推上选秀节目是因为他,被选中当替身也是因为他。
顾长星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眼前阵阵发黑,强撑道:“我会演好的。”
“谁信你!”梁恒道:“你问问在场的所有专业演员,有哪个会信你说的话!”
现场一片寂静,谁也不敢触犯这位名导演的霉头。
就在梁恒深吸几口气准备酝酿新一轮的长篇大骂时,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份毋庸置的的肯定打断道。
“我信。”
众人回头,只见保姆车里走下了一位男青年。
长身玉立,气场全开,凌厉的眉峰破开细腻皮肤斜飞入鬓,微微上挑的桃花眼好似被大师精心勾勒,名品鼻梁以及完美唇形更是堪称内娱独一份的存在。
他笑语盈盈,重复道:“我信。”
梁恒在见到来人,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时辉,你好歹是个影帝,可不能睁眼说瞎话啊!”
邵时辉的视线落在了拱肩缩背的青年身上,眼中划过一丝怜惜。
和……缱绻。
许是被那炽热的目光烫到,顾长星紧忙撤回了探究,低着头不说话。
只听邵时辉说:“梁导,我可以问他几句吗?”
顾长星忽然感受到了何谓不寒而栗。
他突然很后悔自己接了影帝替身这个活。
“顾长星?”
带着笑意的呼唤似将这三个字含在舌尖滚了几圈,在脊背处激起一连串密密麻麻的不适。
“什么原因让你迟到了?”
顾长星眼神有些恍惚。
十几年前的那句质问忽然在耳边响起。
当年也是这样的一道声音,带着浓烈的不甘和愤怒:“究竟是什么原因,才能让你不顾一切地离开?”
他咬了一下舌尖,让疼痛把神智拉回,咽着唾沫说:“隔壁剧组灯光出了点问题,我们做群演的只能干等候场。”
“群演?”头顶的邵时辉说话时带了一丝疑惑:“你还在隔壁剧组做群演?”
“对。”顾长星深吸着气,全程不敢看邵时辉一眼,紧盯着鞋面轻声道:“是我耽误了大家,抱歉。”
邵时辉目光复杂,盯着他白皙的后颈看了半晌,忽然转身:“梁导,如果情况属实,顾长星作为一个群众演员也确实很难擅自抽身。”
梁恒气道:“给影帝当替身还满足不了你,一定要去隔壁当群演吗?来回几个剧组不跑死你?”
邵时辉笑着安抚:“说不定有什么难言之隐,我会私底下跟他协调的。”
有了靠谱的影帝保证,梁恒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指着顾长星数落几声:“都怪你,把最佳时间都给耽误了!”
顾长星根本不敢辩驳,只能频频道歉。
许是认错态度过于良好,让梁恒感受到了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他神色复杂地看了顾长星一眼,自觉晦气地拿起对讲机:“现在光线不行了,大家先吃中午饭吧!”
妆造完成了一早上的演员们发出抱怨声,有的去了保姆车,有的去了化妆间吃饭。
唯有顾长星,傻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今天的饭好香啊!”那边有年轻的演员发出感叹:“居然还有鸡腿!大发慈悲!”
“是呢!还有菜花和金针菇”
“好久没有这么好的伙食了!”
发放午餐的工作人员也招呼着说:“来来来!见者有份。”
顾长星眼见着保温箱里的盒饭被分派得一干二净,唯独自己领到了一地鸡毛。
外加好几顿嘲讽。
“怎么?眼巴巴地望着那边,还想吃饭啊?”路过的工作人员讽笑一声:“没扣你工资都很不错了!”
顾长星垂眼。
他无法反驳,只能独自倚靠着树干坐下,从书包里翻出一个冷硬的馒头。
这是晨起赶剧组时未来得及吃的早餐。
他一边啃着一边发愣,眼前仿佛有大片弹幕滚过。
“顾长星这个回锅肉,三次选秀都没挺过第二轮淘汰,花瓶都比他强吧?”
“以为自己长得像几分影帝就可以出道了?别做梦了!”
“碰瓷顶流的必糊穿地心!”
无不例外,骂声一片。
喉间微微泛起苦,顾长星紧忙憋回眼泪,在馒头上猛咬几口。
忽然,鼻尖飘来一阵热腾腾的菜香。
他双手维持着干啃馒头的姿势,缓缓抬起头,撞入了来人的一双笑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