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雾山的大火烧了七天七夜。
许赢安赶到的时候,那儿已经只剩一片废墟了。
七天前,邵灵野让他去趟燎东,替他办件私事,顺便帮他带瓶夕拾回来,许赢安没多想,便爽快应了。
事儿办妥了,好酒捎回来了,可一切却都变了。
烟雾山无故惨遭灭门,同门无辜遇难,昔日风光无限的烟雾山一下变得满目疮痍。
许赢安一颗心瞬间沉入谷底,悲痛欲绝,在他崩溃至极时,邵灵野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他脸色惨白,发丝凌乱,衣服上全是斑驳血迹,破损了好几处,人活着,却像是一个死人。
许赢安无尽欣喜,顾不上嘘寒问暖,冲上前便抓着他询问烟雾山发生了什么。
邵灵野脸上没有任何情绪,眼神冰冷,言语淡漠,“就像你看到的那样,烟雾山,被灭了。”
许赢安一个踉跄,恨意一下袭满了全身,压得他无法喘息。
“被谁灭的?”
邵灵野云淡风轻的说了一个字:“我。”
许赢安瞳孔一震,抓着他衣襟的手一下僵住,“你……你说什么??”
“你没听错,烟雾山,我灭的。”
“为什么啊?!”许赢安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声音也从沉痛转为悲愤,身体忍不住有些发颤。
邵灵野无奈的笑了一下,仰头闭上了双眼,“我,无话可说。”
许赢安怒了,“无话可说?烟雾山都变成这个样了你无话可说?”
邵灵野没有急着回他,只是叹了口了气,过了片刻才开口,“我本不想让你看到烟雾山这副真实模样的,至少我会在你回来之前先处理一下,不曾想你回来得这么快,这是我所没预料到的,看来你的功夫又长进不少。”
许赢安心中一阵揶揄,满腔怒火烧得他五脏六腑都疼,他看着自己千里迢迢带回来的夕拾,将它狠狠砸了个稀碎。
“原来你是故意支开我啊,这酒……你不配喝!”
邵灵野失落的望着那酒,眼神复杂,好像比起烟雾山的惨状,他更在乎那壶酒。
“真是可惜了这壶好酒,在烟雾山很难喝到的。”
许赢安气得浑身发抖,他拽紧邵灵野的衣领,质问道:“你还是人吗?烟雾山上下几百条人命,你说灭就灭?你今天必须给我说清楚,到底为什么这么做?”
邵灵野完全不理会许赢安的咄咄逼人,只是一点一点掰开了他的手,“有些事你不懂,我这么做自有我的道理。”
许赢安气笑了,“我不懂?我跟你出生入死这么多年,你现在跟我说我不懂?你今日要是不给我个信服的理由,我就算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整个师门都是我灭的,也无话可说,杀我,就看你的本事了。”
许赢安的目光一下就黯淡了,悲痛道:“邵灵野,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邵灵野无奈的叹了口气,“我其实一直都是这样,是你自己看错了人。”
许赢安怎么可能会信。
他本是一名孤儿,打他记事起便以乞讨为生,有天他实在太饿了,看到一名富商路过起了歹念,去偷那富商钱袋被当场发现,被打得半死,是路过的邵灵野救下的他,还不顾师门的反对将他带回了烟雾山,也是因为邵灵野的悉心照料,他才捡回了一条命。
从那时起,他便将邵灵野视作自己生命里的一束光,发誓要清白做人,不再像昔日一般苟活。
但烟雾山是有名的仙山,这里汇聚的都是修仙世家子弟或是有灵根的修仙者,他只是一个粗人,也无修仙根基,所有人都看不起他、排挤他,只有邵灵野一直将他当作朋友,默默帮扶他。
邵灵野的师父最终也将许赢安收入门下,还对他一视同仁,也没有因为他的出身薄待过他,所以他便成了许赢安最敬重的第二个人。
这些年,他改头换面,每日都在勤学苦炼,也不负所托,终于修仙有成,修为仅次于修为第一的邵灵野。
“你如何对得起师父?”许赢安痛心问道。
听到“师父”二字,刚刚还面无表情的邵灵野突然激动了起来,“别跟我提他,他不配!”
许赢安像是找到了一点破绽,慌忙追问:“灵野,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不然你不会无缘无故做出这大逆不道的事来。”
邵灵野闷哼一声,满脸不屑,“大逆不道又如何?正道又如何?我从来都是这样一个人,也会做出这样的事,这一天我等太久了。”
“可他们是我们的师长同门啊,你怎么舍得下得去手?”
“赢安,你心性纯良,不用懂这世间的腌臜恶臭,有你自己的人生道义,也有自己的路要走,亦可以用你的道义来惩罚我。我在黑暗里俯身太久,早已忘了这世间的光明与温暖,我不求你能理解我,但我绝对不会对今日所行之事后悔。师门是我杀的,你若心有不甘,大可以来向我寻仇。”
许赢安大为震惊,也是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好像从来没有了解过真正的邵灵野。
从前,他从来都只将邵灵野当作知遇之恩的挚友,也没多过问他的私事,一直敬他、重他。如今看来,他对他,一无所知。
这些不留情面的话,每一句都直戳许赢安的良知和痛楚,让他陌生得害怕。
“邵灵野,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我话已尽,多说无益,你不用知道,就这样吧。”
“邵灵野!我拿你当兄弟,你是当真的连实话都不愿意跟我说吗?我就这么不值得被你托付吗?”
邵灵野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又是一通嘲讽:“你是拿我当兄弟没错,但你问没问我拿你当兄弟了没有?像你这样的人啊,最好拿捏,也最是令人生厌,我当初就是可怜你,顺道救了你一命,留个顺水人情罢了,你就因此感激涕零,挂心挂念了?难道我说了,且当真有冤屈,你就要舍弃道义,站在我这边不成?你不会!因为你心中的正义会折磨你,这只会让你更痛!所以你恨我就好了呀,干嘛问那么多?难道知道了你就会良心好过了?”
许赢安怔在原地,一颗心完全被冰冻住了。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我就是这么想!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我对每个人都戴着面具,包括你,只是你比其他人更好对付些罢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从未真心待我,这些年来,一直都是我自作多情?”
“对,就是这么说。”
短短时间,许赢安就受了两次沉痛打击,他竟不知,邵灵野原来是这般看待自己的。
简直可笑至极!
许赢安忍无可忍,“凭什么?你凭什么干了这些事还能这样心安理得,你凭什么如此践踏人的真心?”
邵灵野冷笑一声,不屑道:“这就受不了了?这就崩溃了?所以说啊,你这样的小白鼠简简单单活着就好了啊,知道的越多只会越痛苦,何必来阴沟里找罪受呢?”
“邵灵野!!”
“啰嗦!我说过,你大可来找我复仇,只要能让你好受些!”
“你就是个混蛋!!”
以前的日子虽然过得浑噩,但他还从未受过这等屈辱,自己的真心被他践踏得体无完肤不说,还要听他这令人心寒又扭曲的受教,许赢安当真是忍不下去了。
他拔出霁月,这是邵灵野在他修出灵根那天送他的佩剑。他当初对这剑有多视若珍宝,现在就有多厌恶。
他将霁月断成两截,一半扔在地上,一半指着邵灵野。
“我不想听你这些狗屁混蛋的道理,但我这条命毕竟是你救下的,还你理所应当,但是师门对我有恩,这仇我又不得不报,不用等来日了,就今天吧,我们将恩怨清算完毕,你我便恩断义绝!”
“好啊,我本想留你一命的,你这么不珍惜,就不能怪我不仁义了。”
许赢安心中早已被怒火淹没,他执剑向邵灵野刺去,也不留余情。
但他这身术法是邵灵野教的,一招一式,邵灵野皆应对自如,几番对峙下来,许赢安是一点上风不占。
邵灵野依旧是那副高高在上、厌世的嘴脸,他的不屑与轻淡让许赢安越发愤怒,也越发绝望。
许赢安心里此刻只有恨了。
他恨自己识人不清,也恨自己真心被人糟蹋,还没有底气与他周旋,更挽救不了这一切。
“你心中当真没有一丝……愧疚?”
“没有!”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你要如此对我?”
“如何对你?欺瞒你?利用你?还是玩弄你?清醒些吧许赢安,要想在这个乱世好好活下去,只有这点心性可不行。”
“我确实不行,也没本事识人,但我今天就是死,也要杀了你,给师门报仇。”
“来吧,杀了我!”
许赢安的目光变得狠厉起来,提着霁月再次朝邵灵野攻击而去。
就在许赢安反击的某一瞬,邵灵野突然眉头一展,然后对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那个笑虽只是一瞬,却让许赢安更加愤怒了,不由得出招更狠厉了些。
面对许赢安刺来的夺命的断剑,邵灵野回击得极其随意且毫无章法。
几番斗争下来,两人不分上下。
许赢安喘着粗气,剑法也变得狂乱无比。他从没想过他这条贱命会因为邵灵野有过灿烂一瞬,也因为邵灵野瞬间跌入深渊。
可是这么斗争下去真的有意义吗?
他还是无法知道真相,还是看不透邵灵野,他要怎么做才能让这一切合乎情理的结束。
许赢安的剑依旧刺向邵灵野,却因为这些一连串的思考开始变得有些无力。
邵灵野静静的看在眼里,却突然在许赢安的剑离自己心脏最近的那一刻停了下来。
许赢安瞪大了双眼,也立马明白了他刚刚的意图——他真想让自己杀死他。
不可能!
他绝对不可能如了邵灵野的愿,也不能再让他又算计自己一次,更不能让他这么心安理得死去。
刺出去的剑因为惯性很难收回来,但许赢安还是用尽力气收住了。
剑身划破邵灵野胸前的衣服转了个弯,紧接着,许赢安将剑直直刺入了自己的身体。
这次,换他笑着看他。
巨大的疼痛瞬间弥漫许赢安全身,鲜血浸透了他的衣服,许赢安只觉心里一阵痛快,吐出一大口血,便跪倒在地。
邵灵野怔怔的望着他,过了许久才开口:“你这又是何苦?”
“师门对我有恩,你对我有情,我不想欠任何人,但你也休想心安理得死去,我要你……永生永世记得发生的一切,用你的余生来忏悔。”
“你觉得我会吗?”
“你会!我生来就是烂命一条,死不足惜,但你不能死!我要你活着,余生都拿来受罪!”
许赢安笑着的闭上了双眼,随后,身体化作一缕青烟飘向了远方。
邵灵野无力的望着天,眼眶酸涩,却一滴眼泪也留不下来。
“也罢,那我就再陪你走一遭,让你好好看看这无尽乱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