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之后,丝黛拉总是外出,常常待在奥美尼亚斯宫里的图书馆。
奇威斯亚一战后,很多勇士献出了自己的生命,罗德里斯亚学院很多优秀的武指赫然在列,无数新秀又在战争里涌现,罗德里亚斯学院不得不聘请一群新的教师为这片大陆继续输入新的人才。
佩洛斯有比别人更长的岁月练习自己的箭法,早在之前罗德里斯亚的几届院长都找过她,请她作为箭法的武指。她推诿了很多次,但那次战争之后同她并肩的好友特里尔在巴哈罗人的奇袭中丧命。
她一直为能在罗德里斯亚教导这些明日之星而自豪,多么热烈而灿烂的一条生命,佩洛斯不能接受她的结局如此惨淡,不愿意她的这份感情随她消逝而溃散,便走马上任,课表上她的名字都跟着“特里尔”作为前缀。
只要罗德里斯亚放假,她都会去奥美尼亚斯宫找丝黛拉,但更多时候是西塞利人的领袖尤维纳和她聊近期的预言,或者将军欧塞斯带她参观军队的练习,丝黛拉就在旁边听着偶尔发表自己的观点。
难得独处一次也总是拿自己很好来搪塞佩洛斯,问她在查什么,也不答,只是摸着佩洛斯的头,关心她的近况,上课怎么样,学生如何,一起任职的老师能不能协调。不管她怎么问,丝黛拉总有办法避开。
偶尔佩洛斯被气狠了,连着几次不来,丝黛拉就会来罗德里斯亚的图书馆,等着她过去,一来二去也就消气了,毕竟谁也说不清她们还有多少次以后,多少个明天。
后来丝黛拉经常在眼睛上裹着赛西纱,整个人拢在厄苏布织的袍子里。她搞不清丝黛拉怎么会如此频繁地去预言,旁敲侧击,直来直往,什么询问手法都行不通。慢慢地丝黛拉留在奥美尼亚斯宫的时间也越来越少,经常在外往返奔波。
佩洛斯手足无措,茫然不已,这种无力如此熟悉,让她打起冷颤,仿佛回到几年前那个晴天的下午。罗拉的样子被脑海里起伏杂乱的波浪托起,痛苦掺进血液流到心脏,一搏一松之间,仿佛有无数尖针卡在里面,再顺着血管发往四肢,疼痛得让人止不住颤抖。
她伏在桌案上,下面压着各种学校的文件,甩甩头试图把自己从过往的水晶球里揪出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可悲地发现,她几乎快忘记了罗拉之前的样子,她走之前最后一面冲击太大,冲刷掉了往前的种种模样。她拼尽全力试图回想起陪伴她们最久的那个罗拉,只能记起奥美尼亚斯宫朱莉斯广场上盛放焰火下她的背影,尼桑节里阳光下模糊灿烂的笑脸,一双黑色透亮的眼。一切的一切最终都变成了她在克罗亚雨季晴天里,微风库兹花丛下,挣扎痛苦灰败的面容,黯淡的眼。
佩洛斯把脸埋进臂弯,绝望地想着自己真是一个无情可悲的人,她们相处的岁月不及她们相别岁月的分毫,自己却丢掉了这么重要的东西。死亡窃走了她的生命,也在暗中篡改了她们的记忆。
她的离开是克罗亚永远的阴霾,她们从来不跟对方提这件事,雨季的晴天是每个人最痛苦的时候,所有人小心翼翼,唯恐这最混乱可怕的记忆再次笼罩眠塔,只是暗自里舔舐自己鲜血淋漓的伤口。
她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她们之间断开了,她们确实更珍惜彼此了,但对彼此的隐瞒也越来越多了。渐渐演变成畸形扭曲的关系,每个人之间都说不上几句话,就只剩缄默,死寂,实际每个人心里都清楚,那片乌云一直在,但是没人提,没人敢提。
直到缇娜的到来,克罗亚塔久违的有了生气,自从她们三个收到丝黛拉从莫尔拉族建成的新城发来的信之后,便火急火燎地处理交待好手头的事情,快马加鞭地往斯特里安赶。
等她们带着各种新生儿能用到的东西乘船穿过海峡回到斯特里安时,丝黛拉已经等候多时了。佩洛斯暗自算着时间,九个月或许更长,她没有见过丝黛拉。多普利斯和罗维娜,一个隐匿在苏格莱宁森林终日和斯得罗威族一起穿梭在林间河畔,一个在费兰妮瑞斯的平原四处奔波,探访每一个牧族。她们两个几年间都只用书信和邮鸟代替自己出现。
丝黛拉雪白的袍子裹着在大风里翻飞,黑色的头发被死死地辫在脑后,整个人印在幽绿的草地上,飘摇得如同一朵巨大颤抖的百合花,她愈发瘦削。丝黛拉原先也是射箭的好手,现在佩洛斯对于她还有没有力气瞄准目标深表怀疑。
她绑好船绳,丝黛拉伸手来抱她,胸口相贴,这是她们两颗心距离最短的时候,胸膛里两颗不同的心,搏动出相同的频率。佩洛斯的手轻轻划过她单薄的背,哪怕隔着几层布料,也能清晰的感知到她背后隆起的脊椎骨,温热又硌手,像是在烈阳下捡了一把鹅卵石,规矩地摆成一列,一块一块地排在佩洛斯的心里。
佩洛斯把脸埋进她的头发里,嗅到了库兹花清淡雅致的味道,她摩挲的动作顿了顿。丝黛拉用手梳开了她被海风搅得乱七八糟的头发,随后轻轻拍了拍她的头,从她的怀里退出去。佩洛斯转身看着她,任由风吹进自己怀里。
罗维娜挤上前缩在丝黛拉的怀里,把自己的脸埋进丝黛拉的颈窝,任由丝黛拉来回抚摸她的头。她似乎打算一辈子维持这个姿势,直到丝黛拉身后的几匹马都不耐烦的打了个响鼻,才低头从她身旁钻过去,开始默默地装行李。
佩洛斯无奈地从口袋里揪出一块帕子跟了上去。
丝黛拉面前的衣襟被濡湿了一片,贴在身上,海风吹过,热泪就变成冰凉的海水。
多普利斯一直站在原地看着她,一动不动。
佩洛斯回想起路上一直纠缠她们的沉默,三个人打完招呼后就再也没有心力像以前一样寒暄嬉笑。前方的家园已是承载痛苦黑暗回忆的摇篮,每每午夜梦回,泪水打湿枕巾
汗水渗进床铺。胸膛高高地升起又沉沉地落下,肋骨从银亮坚固盔甲变成苍白诡异的囚笼,心脏仿佛被挤到无处可躲,蜷缩在肺的身后,它剧烈地跳动,肺在每一次呼吸间都挤出它偷偷存下的思念和痛苦。留存太久的东西变得腐朽酸涩,流进血管里,和血液一起送往全身,痛苦就这样恶毒地包裹整个人,无处可逃,无处可躲,只能在漫漫黑夜里无谓挣扎,辗转反侧。
绵延的雨季里,宁愿雨一直下,也不愿意它们给太阳放行,再次经历雨季的灿烂晴天。
多普利斯在路上只是望着前方出神,偶尔从灵魂飘摇的状态中打个冷颤,回到阳光蒸腾海水里飘着的船上。
一路上三个人纵然有千言万语,也都沉默不语。被压抑在心头的万顷乌云,回忆里灿烂阳光下,她们却被雨水浇得无所适从,触不可及的真相如同尖锐似针的雨箭一次次叩击她们千疮百孔的心门。一桩桩一件件,冷漠地分隔往日的欢声笑语,留下满地凄凉和遍体鳞伤的她们。
茫茫大雾前她们迷茫无助,就像此刻的船,被海浪催促着推走。
一路寂静,只有海风掀起船帆,海浪拍打船身的声音。如同一座海中移动的孤岛,和大海一样沉默,表面的风平浪静下酝酿着波涛汹涌。
佩洛斯绕到马背后,把帕子递给背着身的罗维娜,她僵着身子接过帕子,佩洛斯就蹭上前,贴着她的背,把脸放在她的肩膀上,感受着罗维娜身体轻轻地抖动。热泪滚落被风卷得冰凉,砸落在她交叠在罗维娜身前的手背上,缓缓滑落,融进皮肤变成一道若隐若现的水痕。
过了一罗维娜挣开佩洛斯的手,去收拾行装。佩洛斯探头看了眼多普利斯她们,丝黛拉好像抬手轻轻地抚摸了多普利斯的脸,多普利斯还在盯着丝黛拉,两个人之间好像无话可说,又萦绕着千言万语。
佩洛斯顿感心力憔悴,皱着眉去和罗维娜一起把东西绑在枣红的老马特蒂身上。
没一会几个人就骑马往眠塔赶,在夜幕彻底吞掉余晖时回到了眠塔。
进门时突然发现原先空旷的前厅多出了一个蓝壁清水的池塘,旁边立了一座蒙纱双手持银瓶的瓷白女神像,清澈的水源源不断地从瓶子里奔腾而出,仿佛它容纳了整个艾默西亚的水,永不枯竭,但池里的水却没有发生一点变化。
她们几个过去几年都刻意避开克罗亚,她们的岁月太漫长,痛苦的记忆实在是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犹如洞穴里被岁月忘记摸去痕迹的壁画,生动鲜艳,死死地把自己揉进山体的骨血里,石壁上。遗忘成为奢侈品,她们只好到处逃窜,四处躲藏,唯恐它们再次撬开痛苦的闸门,苦咸的泪水再次淹没伤痕累累的心脏。
几个人都朝丝黛拉望去,她回来得比她们都要早。
丝黛拉撇了撇嘴,轻轻地摇头。
沉默犹如这一池清水,她们都不约而同想起对这些最珍视的那个人早已泯灭成碎碎星光,被微风托往提亚斯,她的回归是梦境里的常客,现实里的虚妄。
“收拾吧。”丝黛拉半天才开口,她的眼里映着池水幽幽的蓝光,“明天她会在雨最大的时候顺着河流而下。”
“可明天是雨季雨水最大的一天。”多普利斯头疼地揉着脑袋说。
佩洛斯忧心地接过话:“我们得快点带她回来...丝黛拉,你真的...真的看到一个婴儿么?”
一直盯着雕像发呆的罗维娜也僵着把脸转过来,看着丝黛拉。
她棕色的眼睛里溢出回望预言特有的蓝色幽光:“我看见,大雨滂沱的欧斯西亚河岔口,水快要漫到岸边,鱼一直跃出河面,树被雨水浇得噼啪作响,叶子被打落,枝桠被吹折,天被云抹成灰青色,像更浅的黑夜。东方,艾默西亚海来的方向,有一抹闪亮的银光在河水下晃荡,像坠落大海的星辰,依附在游鱼的身上,在混乱的河面坚定地往前游。”
说着说着轻轻地皱起了眉,抿了抿干涩的唇:“她游到两个岔口时在岸边徘徊,我伸手把她捞起,一条银鱼,她只有我的前臂那么长,多普利斯很快递给我一条青绿色的毯子上面好像有...绣有......库兹花。”
说完这句,骤然沉默,佩洛斯当时感觉空气都滞涩了,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放轻了呼吸,等着丝黛拉继续讲。
她抬头看着众人的神色,轻轻别过头,深吸了一口气,才继续说:“我裹着她,暴雨更加猛烈,雨水浸透毯子,有婴儿的啼哭传出,气息越来越强,她哭得最大声的时候,天上闪电骤然划破昏暗的天空,雷声紧随其后,呼啸张扬......”
如同丝黛拉说的那样,这天下午,雨水用自己最暴虐肆意的姿态哺育着这片土地。她们艰难地来到德赛罗岔口,衣服几乎湿透变成薄冰,头发死死地扒在脸上,雨水从天上落下来,滚进她们的眼里,再次滚落时,雨和泪水交融。
丝黛拉把怀里的婴儿小心翼翼地交给佩洛斯,佩洛斯皱着眉,紧张地接过这个新的生命。她的心快速地跳动,透过后背那层皮肉传到佩洛斯的手上,每一次搏动都像在拍打她的手心,如同浪潮卷上沙滩。手里好像托住了一只受惊的麻雀,下一秒就要振翅。颤抖着飞离她的掌心。
佩洛斯慌忙着搂紧她,几乎把她整个都埋进怀里,把毯子紧紧地束在身上,急切地抬头,万般忧心地看着丝黛拉她们:“你们小心了......”
随后一只手托着这个孩子,利落地翻身上马,转身拉弓,银色的箭矢如同暗夜流星,擦过丝黛拉的脸侧,射中她身后张牙舞爪,肆意扭动地黑色焦油一样的影子。
那影子诡异地扭动着丑陋的身子,发出让人头皮发麻的声音慢慢消靡。
“小心!”佩洛斯打马狂奔,又回头吼了一声,竭力向后扔出腰间别住的长剑,随后带着怀里新生便遭劫难的孩子拼命往克罗亚塔的方向跑。
丝黛拉接过她甩来的长剑别在腰间:“走吧,守好她俩。”
多普利斯和罗维娜,了然地点了点头,催着身下的马朝佩洛斯离开方向的两边飞奔而去,丝黛拉紧紧地跟在她的身后,黑灰冷剑的剑峰泛着闪烁凛冽的银光,拦住了背后鬼嚎着穷追不舍的东西。
一队人在雨幕下撕开一条路,飞速地冲向克罗亚。
在进入芬赛林之前,罗维娜嘴里咬着一支响箭,划亮油火点燃它,迅速扭身拉满弓弦,响箭落下搭在弦上,紧绷的弓弦全力推着它朝丝黛拉身后射去。破空的凌冽声穿来,丝黛拉无奈地挑挑眉,侧身躲开,燃烧的火药味几乎擦着她的鼻尖过去。
箭在她背后炸开,声音被嘈杂的雨声吞掉,但给这些鬼物一巴掌绰绰有余。它们勃然大怒,嘶哑地叫嚣着放弃了新生诱人的库西瑞纳族的心脏,气急败坏地朝着罗维娜冲过去,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黑影如同海啸掀起的巨浪,发誓要吞噬罗维娜。
丝黛拉和多普利斯身后一瞬间只剩下空荡荡的荒凉平原,丝黛拉锁紧眉头朝玛哈草原的方向看过去,它们对罗维娜穷追不舍,死缠烂打。
多普利斯轻轻夹了夹马肚,来到丝黛拉身边,看着她忧郁的侧脸,顺着她的眼神落到罗维娜离开的方向:“玛哈草原西面的塞里湖湖底全是波哈石,她会把这些东西带去这里的,没人比她更熟悉草原。”她顿了顿:“倒是你...不打算先解释么,这是什么?还是说你没在梦里看到。”
丝黛拉舒出一口气,把脸转过来,一双眼睛到现在还蓝得惊人,在昏暗的雨里透亮得像巴康利亚海里漂泊了几千年的寒冰:“先回去吧,问题在那个孩子身上......你手没事吧?”
多普利斯试图望清她那双诡异的蓝眼睛,雨水从她的睫毛上滚落,一切都是模糊扭曲去,一抹蓝色犹如冥火飘忽不定,她只能无力地叹出一口气,拎起被那些鬼物腐蚀得稀烂的布料盖住左手手臂上狰狞的伤口,提着缰绳,扭身朝芬赛林里去:“走吧,我没事。”
丝黛拉朝玛哈草原的方向看去最后一眼,只剩下被大雨模糊的世界,随后紧紧地坠在多普利斯的左侧,催促着身下马回到克罗亚。
佩洛斯抱着婴儿一步并两步的往楼上赶,湿透的衣服在地上浇出一条长长地水痕,她立马把她从一层层油纸和棉布里剥出来,放在二楼壁炉旁的摇篮里。这是多普利斯从苏格莱宁森林带出的斯得罗威一族对新生库西瑞纳族的祝福,古老垂死的皮斯利树制成的摇篮里沉睡着一条崭新的生命。燃起炉火,她来不及换衣服就冲去厨房里翻出半袋生姜和糖,切得乱七八糟的姜片被甩进锅滚水里翻腾,盯了会锅里鼎沸的场景,又如梦方醒般地冲回壁炉前,细细地端详婴儿沉睡恬静的侧脸。
她想着等其他人回来之后要先给她取个名字,这样她们就能在她牙牙学语的时候教会她怎么读出自己的名字,在她蹒跚学步的时候呼唤她的名字,让她笑着颤颤巍巍,摇摇晃晃地走到她们的身边,在她要摔倒的前一秒让她扑进她们的怀里。
在她调皮的时候无奈地笑着,嘴里熟稔无奈地念出她的名字,在找不到她的时候呼唤她的名字,她下一秒就能带着一张淘气灿烂的笑脸出现在她们的眼前。
在她哭泣恐惧的时候,一只手轻轻抚摸她的头,手指穿进头发,慢慢地梳开打结的黑发,一只手托起她的脸,拇指擦去她黑色璀璨的眼睛里滚落出的热泪,抚摸过发红的脸颊和鼻头。胸口紧紧依靠着,两颗心贴在一起搏动,共享一个频率,相互依偎,舔舐她的伤口。额头相抵,鼻尖相依,慢慢地摩挲,脸缓缓地贴在她的耳侧,嘴唇一闭一合间吻上她通红的耳廓,嘴里的气息轻轻地呼出,是她名字的声调。
“缇娜。”
明媚灿烂的阳光下,婉转眷恋的风里,锦簇繁华的蔷薇花丛中,缇娜无措的流着泪,听见佩洛斯唇齿相碰轻轻地念出了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