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丽正殿。
一双琉璃似的浅眸在堆叠的公文和笔架上逡巡,最终落在一方莹润的白玉镇纸上。
她一把抄起,入手沉实。
“那个库房记着档。”清冽的声音从书案后传来,笔尖在宣纸上流畅地移动,“摔了记得赔。”
傅茵手顿在半空,掂了掂那块玉,悻悻放下。指尖转而探向一个不怎么起眼的青瓷笔洗。
“去岁万寿节陛下亲赐的。”李添亦淡淡:“无价之宝。”
傅茵缩回手。
她在宽敞的殿内踱了两步,叉腰,金砖照出瑰丽却郁结的面容,她又找了几下,视线最终钉在李添亦腰间。
他穿着一身天青色圆领袍,腰间束带,悬着一枚玉佩。玉质温润,雕工极尽繁复,蟠龙蜿蜒盘踞,龙鳞细密,姿态威严,仿佛下一刻便要腾云而去。
这是龙凤佩中的龙佩,大婚时的喜器,寓意天家夫妻一体。
她那枚凤佩,一直被她规规矩矩地供在寝殿。
她几步上前,伸手就去扯那龙佩,丝绦坚韧,扯得李添亦身子晃了一下。
“这个,”他按住她的手,“太祖皇帝传下来的,历经四代君主,你确定要摔?”
玉质触感温热,她手一软,松开绦带,龙佩轻轻落回他衣袍上。
她甩开他的手,肩膀垮下来,他这东宫就没有一件便宜东西吗。
李添亦向后靠上椅背,姿态松弛:“要不我去厨房给你拿两个碗,那个便宜,声音还脆。”
傅茵瞪他:“李添亦,你能不能认真点,我们不是在吵架吗。”
她的眼廓比之寻常女子稍深,眼尾微挑,睫羽长而密。
那双美目每每凝眸看人,总似潋滟波光流转,此刻因为生气,琥珀般的瞳仁更显清亮。
“我本来也没想和你吵。”他理了理被扯歪的绦带,“是你非要拉我过来,说要演得逼真些。”
“那你要废了我,堂堂太子废妃,总得吵上一架才合情理吧。”傅茵叉腰。
“根本不用。”李添亦悠然:“直接把废黜请旨送进宫就行,你平时上天入地,大家会理解我的。”
傅茵翻了个白眼。
他那副万事皆在掌握的口吻让她很不爽,原本七八分做戏的气恼,此刻掺进了十分的真切。
“去吧去吧,赶紧去。”
她哼哼两声:“我早就受不了你这东宫了,规矩大,闷死人,没劲。”
“东宫是处理政务的地方,不是给你解闷的游乐园。”
“是啊——”傅茵哼笑:“所以你的詹六小姐就最合适了,端庄娴静,肯定不会觉得这里闷。”
李添亦眉头蹙起:“你提她做什么?”
“提不得吗。”傅茵扬眉。
谁不知道詹六小姐才是他的心头好,她不过是个占位置的,现在李添亦去做事,正好把她这块绊脚石踢开,给詹六小姐腾地方。
她是这么想的,她觉得他也是这么想的,于是也这样说了。
“我们之前不是说好的吗,”李添亦起身,“废黜只是做给外面看的权宜之计。”
傅茵抱臂:“但你这迫不及待的样子,让我怀疑你是假戏真做,顺水推舟。”
李添亦脸也沉了下来。他一声嗤笑:“那你要这么说,我还觉得你答应得快得不行,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初你死活不肯嫁进东宫,不就为了那个陶信璋吗。”
陶信璋,真是好久远的名字,确实是她年少梦中情郎的标准,可惜尚未来得及同他发展点男女之情,她便被一张红绸裹进了东宫。
傅茵哼了声:“他确实比你强多了。”
“你承认了是吧。”李添亦逼近一步,年轻的面庞覆着一层薄霜。
“对!”傅茵迎视他,“当初陛下非要我嫁给你,好笼络我父兄替你李家卖命,现今我父兄马革裹尸,你们自然想怎么对我就怎么对我!”
若非当初母亲苦苦相逼,她怎会同意嫁给这种气死人不偿命的东西。
“住口!”李添亦厉声:“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你都敢说!”
“说了怎么样!”傅茵破罐子破摔:“反正也要被废!”
李添亦盯着她,胸膛起伏。
他抓起书案上那封写了一半的奏疏,提起笔,在末尾狠狠添上一句,墨迹淋漓,随后将笔一掷,拂袖而去。
偌大的丽正殿只剩傅茵一人。
胸口堵得慌,她环顾四周,那些价值连城的器物冷睨着她。
想随便抓个什么砸了泄愤。
砰——哗啦——
沉闷的,清脆的,碎声接二连三从宜春殿传出。
傅茵看着地上几只小陶罐和普通瓷盏的尸骸,拍了拍手,气总算顺了一点。
“青骊,”她扬声唤道:“东西收拾好没,我们走。”
青骊手脚利落,衣物已经打包得差不多。
傅茵亲自打开妆奁,将她那些私房钱、金银锞子、首饰头面,凡是值钱又便携的,一股脑塞进一个硕大的锦缎包袱里。
青骊收拾完衣物,走到梳妆台前,打开最底层一个小匣子,取出那枚被小心存放的凤佩。
玉佩通透,凤凰于飞的姿态优雅精致,她将凤佩塞进傅茵手里:“这个最值钱,娘子别忘了。”
凤佩静静躺在掌心,微凉,尾羽划过指腹,她看了片刻,将玉佩放回梳妆台。
“算了,不稀罕。”
包袱打好,主仆二人一人拎着一包。
然而创业未半中道崩殂。
几名侍卫门神般矗立,面无表情地伸手拦住:“殿下有令,太子妃无诏不得出宫。”
傅茵松开包袱,上前去掰他们的手臂:“太子妃不准出宫,我现在又不是太子妃了,废黜的请旨都已经送进宫了,我想出就出。”
侍卫不动如山,傅茵气得跺脚。
她正想辙,一个年轻男人循声走来,深色戎装,腰佩横刀,身形挺拔。
傅茵眼睛一亮:“常统领,你来得正好。”
“快让他们放我出去。”
常辛示意侍卫放行,傅茵正欲说你真是好人,便见他抱拳行礼,态度恭敬:“太子妃,殿下有令,请您移步城外别苑,暂歇。”
……
马车行驶了约莫半个时辰,缓缓停住。车帘被掀开,常辛站在外面:“太子妃,请。”
傅茵扶着青骊的手下车,抬头望去。
眼前是一座清雅别苑,白墙黛瓦,隐在几株高大的古树之后,门楣没有匾额,环境幽静,只闻鸟鸣。
她抿了抿唇,不情不愿迈过门槛。
苑内亭台楼阁小巧精致,回廊曲折,引了一脉活水,潺潺流过假山。
仆从不多,但衣着整洁,行动悄无声息,见到她纷纷垂首行礼,规矩极好。
待遇似乎不差。
不情愿被好奇稍稍冲淡了些,她打量着这处她从未踏足过的院落,平京里还有这样一处地方,李添亦是什么时候置办的。
莫非是他用来安置什么美妾外室的地方。
这么一想,她倒是来了精神,原来他李添亦表面上道貌岸然,背地里也是个衣冠禽兽呐。
她沿着回廊慢悠悠地走。
推开一扇月洞门,里面是间布置清雅的书房,书架整齐,空无一人。
绕过一片竹林,后头是个小练武场,兵器架擦得锃亮。
她还走到仆役居住的偏院附近张望了几眼。
一无所获。
可恶,怎么就拿不住他一点把柄呢。
常辛一直跟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常统领,”傅茵停下脚步,回头:“这地方不错,就是缺了点什么。”
“太子妃请讲,缺何物,属下立刻让人去置办。”
傅茵看着他,一字一顿:“我缺自由。”
常辛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太子妃,此事……需等殿下过来,您亲自与殿下商议。”
“不准叫我太子妃。”傅茵横眉。
常辛从善如流:“傅娘子。”
“他什么时候过来?”
“属下不知。”
傅茵烦闷地摆摆手。算了,问他也是白问。
她虽不自由,但适应能力极强,不过半天功夫,她便指挥着人将带来的行李归置妥当。又列了张单子给常辛,上面罗列着她寝殿里那些没来得及带走的宝贝玩意儿。
什么象牙嵌螺钿的双陆棋盘,她常翻的那些志怪游记,还有一盆她养了许久的草。
一盆绿茵茵的草,不开花的草,常被李添亦嘲笑的草。
常辛一一应下,很快便将东西送了来。
接下来的几日,傅茵便在这方小天地里自得其乐。
白日里看看书,侍弄一下她的草,晚上拉着青骊下双陆,或是研究研究地理图志。
只要不看见李添亦,她的心情便如同这别苑的天空——明朗开阔。
常辛得了李添亦的吩咐,时常过来巡视。
他见傅茵虽不吵不闹,但眉眼间总有些被圈养的百无聊赖,心下有些不忍。
一次见她对着本游记出神,他便提起了自己的家乡。还有陇西的风沙,河西的驼铃,以及随殿下巡查时见过的江南水乡,塞北孤烟。
傅茵听得入神,眼睛亮晶晶的,末了却哼一声:“李添亦真是自私,自己天南地北地跑,看遍山河风光,却把我锁在这四方院子里。”
常辛低下头,不敢接话。
傅茵闲极无聊,便开始教常辛下双陆。
常辛起初拘谨,推脱不会,耐不住傅茵坚持,青骊也在旁鼓动,他便硬着头皮学。
他学得认真,心思缜密,几日下来竟也渐渐得趣。
这日午后,阳光暖融融地洒在庭院里。
傅茵坐在一张紫竹摇椅上,晃悠着,正与常辛对弈,青骊蹲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不时出声给常辛支招。
“这里,统领,走这里。”青骊指着棋盘一角。
常辛依言走子。
傅茵一看,自己又被吃一个子,象牙白的棋被赶回起点,顿时哎呀一声,身子往前倾,摇椅跟着晃起来:“青骊,你到底帮谁呢。”
她假装气恼,伸手要去捏青骊的脸,青骊笑着躲开。
常辛看着她们主仆笑闹,刚毅的脸上也难得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意。
三人正笑作一团,庭院入口的光线晃了一下。
一个人影无声无息地负手立在那里,不知看了多久。
常辛腾地站起身,抱拳躬身:“殿下。”
青骊也慌忙敛衽行礼。
傅茵瞥来人一眼,收起半起身抓人的姿势,慢慢坐了回去,悠闲地往后一靠,摇椅继续晃。
李添亦踱步进来,目光掠过棋盘,掠过垂首的常辛。
最后落在傅茵那张写满“不欢迎”的脸上。
他穿着一身金绣纹的鸦青广袖长袍,似笑非笑。
“看来你在这,过得还挺潇洒。”
茵茵:看不见某人,怎一个爽字了得
李某:看来你(一个人)在这,(没有我)也过得挺潇洒[愤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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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废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