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哥”规规矩矩穿着校服,小脸,纤身,青葱乖巧,看起来一身沉静的书卷气,个头一米七多点,感觉哪儿都没长开。
周怀驹掸掸灰从地上爬起来,和一刻钟前才见过的少年目光轻轻地碰了下。
陶且颔首示意:“小虎。”
周怀驹刚准备应声,霎时反应过来不是在喊自己。
信息量有点大,他伸手掐住自己的鼻梁骨,感觉自己胃里还空,但大脑好像已经消化不过来要缺氧了。
他掀起一边眼皮,对身边恭敬站着的彪形大虎进行快速检索——所有肌肉都在短袖和紧身裤下被勒爆,黑皮带捆不住的膀大腰圆,一只猛虎下山的纹身若隐若现。
短短几秒,周怀驹的目光在“陶哥”和“小虎”之间打了四个逡巡,被反差感整得头晕目眩。
“陶哥。”
“陶哥。”
“陶哥。”
......
原先形成半包围圈的小弟也从后面迎上来,复读机一样规矩地跟着打招呼。如果说刚才还只是有些狞恶的闲散人员,不成气候,这下显得有组织有纪律,倒真像是个帮派了。
周怀驹犹豫是不是要“识时务者为俊杰”,顺水推舟认下这个小大哥,但对着陶且那副瘦削的身形和谦逊的模样,纠结了半天,那句“陶哥”还是张不开嘴。
只好开口:“陶......陶且?”
陶且愣了一下,然后意识到对方是下午听方凌云这么喊过他,所以知道自己的名字。
他对周怀驹点点头,向他走近。
他神态自若脚步轻巧,一众黄漂绿染的小青年在前面恭顺地让路。虎哥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从炸串摊上拿起那两串炸年糕双手递了过去,烟还叼在嘴里。
虎哥含着烟嘟囔:“我算了下时间,这会儿刚炸出来。”
周怀驹:......
虎哥贴心地从口袋里抽了两张纸巾塞陶且手里,转眼看见周怀驹张了个大嘴呆在一边,想起刚才那出,立马邀功:“陶哥,还好兄弟几个刚好在附近,你消息问得晚,就这最后两根了。”说着又恶狠狠地赶周怀驹走,“我说了吧,有人要了。”
陶且想了想,问:“小虎,你没为难人家吧?”
虎哥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我说了除了年糕别的都能请他吃,是他自己不要吃的。”
陶且点头:“好,打扰你们了。我今天没吃食堂,突然想来后街了才给你们发消息的。”
一个黄毛连忙接腔:“哪有哪有,顺手的事。”
一个方脸的也搭话:“正好我们也在蔡老板这儿等着呢。”
陶且转头对周怀驹说:“不好意思了,我也是看到那个荣誉榜才想起来吃的,你下次早点来吧,或者中午来吃也行。蔡老板的囤货不多,他收摊早,晚上还有别的生意。”
真是好一个亲切随和谦谦有礼。
“你看你想吃点什么别的,我请你。”
他话音刚落,刚才的黄毛和另一个绿毛就二重奏地喊“不行不行,我请我请”。
周怀驹脑子还没转过弯来,别说他本来就对食物挑得很,就算不挑,这下也什么胃口都没有了。他摇了摇头,很诚实地回答:“不饿了。”
黄毛急忙接上话音:“对吧,他自己说不吃了的。你快吃,凉了咬不动。”
“那好吧。”陶且叹了口气。
虎哥猛吸了口烟,吞云吐雾地凑上来,一路护送他从七扭八拐的羊肠小巷穿出去。
那灰白色的烟气直直地喷在陶且脸上,少年却连个眉头都没皱,也没呛声嫌烟味难闻。他有些苍白的面容在缈缈弥散的烟雾中,像尊蒙纱的石膏像。稍微有点打破这古典意境的,是他拿在手里的两根炸年糕。
周怀驹跟在后面留了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耳朵却恨不得伸出二里地去,他仔细听了半晌,发现虎哥竟然在关心陶且的学习。
“陶哥,听说这次卷子有难度。”
“是比之前练习的难......”
直到终于来到后街的大道上,一行人准备分手,虎哥还念念不舍:“学习真苦。”
陶且朝他们笑笑,挥手作别。
周怀驹瞅准时机,疾步冲过人群走到他身边,他攒了十万个好奇,正等着呢。
“给,吃吧,你肯定是饿的。”陶且把一直拿在手上没吃的另一根炸年糕分给他,解释道:“不好当面拂了他们的情。”
已经不是刚出锅外脆里糯的时候了。周怀驹接过那只炸年糕,心里有点不乐意。但陶且言笑晏晏地看着他,乌黑的瞳孔折射出晚霞浅浅的弧光。
他稀里糊涂接过,一口咬了下去。
红糖豆粉还甜,但是年糕表层的酥皮和内馅之间起了一层浅浅的空壳,糯米完全失去韧劲,变得咬也咬不动了,周怀驹龇牙咧嘴啃了一口,艰难地咽了。
陶且不好意思地笑了下:“他们不是坏人,下次我请你吃刚炸出来的。”
周怀驹摆摆手示意无所谓,他心思早就不在炸年糕上面了,他问:“你很能打吗?”
“没有。我看起来很能打吗?”
“那你很有钱?”
“不是。”
“你家是道上的?小滩市这么小还有□□吗?”
“不是,但有社会就有□□。”
“那你给他们放贷?”
“怎么可能。”
周怀驹回忆起最后虎哥关心陶且学习的模样,狐疑地试探:
“他该不会想让你给他替考吧?”
“......不是,你在想什么,高考舞弊是犯法的。”
一路走出后街,天彻底暗了下来。原本热闹的摊铺安静下来,几个摊主收拾好三轮车,准备动身离开去商业街摆夜市,只有固定门头里还有零星的几个学生在吸溜最后一口汤饭。
过路的脚步都在加快,时间差不多要上晚自习了,政教处张主任和徐老师正带着几个值日生站在南门,把外出用餐的学生往校园里赶。
陶且答了周怀驹一整条街,直到快到校门口才出言打断。
“其实我也有两个问题。”
他朝周怀驹比了个“耶”的手势,抖了抖竖着的两根骨节分明的手指。
“咳,愿闻其详。”周怀驹说了一路,嗓子发干。
陶且放下手,表情突然变得肃然。
“第一,这是什么‘yes or no’的游戏吗?你一直在用你无数个预设提问,却不直接问我和他们是怎么认识的,我感觉你并不那么想知道答案。”
周怀驹蓦地愣住。
陶且又问:“第二,下午我就想说了,你为什么不用穿校服?”
目光沿着周怀驹的短袖和牛仔裤上下打量一番,他朝门口值日生方向歪了下头,补充道:“虽然是晚上了,但你校服裤子都没穿,被抓到还是要扣分的。”
“我......”
“周怀驹!”
话音被厉声呵断。
张主任鼻子一横,大步流星朝他们俩走过来,一把跳起,攥住周怀驹的短袖领子,大声呵道:“你跟我到办公室去!”
陶且眉间一跳:“你就是周怀驹?”
周怀驹无奈地一摊手,他比张主任高太多,轻松抖落了两下就挣脱了被擒住的衣领。
“看来你还有第三个问题。”
他跟在张主任屁股后头,回头潇洒地朝陶且挑眉,意气风发气概张扬,浓墨书画的眉眼一抹促狭,那支炸年糕被他捏住签子转得像个小风车。
这不当一回事儿的样子,给张主任气够呛,又要憋不住上手揪他领子,徐老师连忙在一旁“大门口的,影响不好”给顺气。
突然想到了什么,徐老师退回几步喊人:“陶且,你来一趟办公室。”
高二的教学楼有两栋,中间以回廊连接。东边的“好学楼”里满满当当挤了20个班,靠西边的“笃信楼”就相对冷清了些,一层和二层分别是艺术生画室和给竞赛生准备的自习室,通常人都是坐不满的。
笃信楼里只有顶上两层常亮着灯,五个强化班在顶楼,教师办公室和政教处就在下一层——方便听楼上的动静。
政教室里张主任正襟危坐,一块镇纸拍案:“你刚来就给我找事儿是不是?我跟你说,你爸妈上午可来学校打过招呼了,说你个臭小子向来自由散漫,一点纪律观念都没有。说了今天来报道,你等到晚自习才来。而且你看看你给我发的什么玩意,你就这么馋?又是汉堡又是年糕的,一下午我脸都丢尽了!”
周怀驹全然没觉得不好意思,龇牙一笑:“那不是写的我名字嘛,我没觉得丢脸,您也别太共情了,还为我感到丢脸,不值当。”
说完见张主任一口气差点没接上来,又耸了耸肩表示一切都是命运最好的安排:“我上午在小区外卖群里拼单呢,没留神发到和您的聊天框里去了——您就说巧不巧吧。”
上午他父母去学校的时候太早,根本没喊他,等他一觉睡到快中午,倒是接到了张主任的电话,催促他赶紧把相关成绩和资料发来好去整理印刷。
他忙着在之前的学校群里复制成绩单、去网上搜罗年少轻狂的厥词,另一边小区外卖群里还有人在等他拼单,一来二去的,午饭的内容就串行发给了张主任。
说实话没过10分钟他就意识到搞错了,因为外卖群里消息爆炸了,骂他瞎点,到底还拼不拼单了。不过张主任倒是没再有消息,他想了想,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没管。
不仅没管,现在还想甩锅,周怀驹调侃道:“我看您是净想着怎么午门示众我那个‘C’了吧,排版做得挺别致的,别的内容您是一点没看......”
“......你!”
张主任不幸被他说中心路历程,一时语塞,想起自己早上接到“特殊关照”的委托,霎时觉得一口血堵在嗓子里,不上不下的,只能用通天鼻“排山倒海”运转了一番吐息,勉强冷静下来。
陶且背对着他们站在徐老师的办公桌前走神,原来下午在公告栏那里,周怀驹的调笑是彻底领悟了方凌云说话艺术的成果——“哥们儿”是自称的主语,他当时就认领下了那张成绩单。
“......哦,我就记得在这儿呢。喏,你拿着吧。”
正想着,徐老师突然从黄木立柜底下冒出个头来,朝他递去了一个蛛网尘灰密布的佳能相机包,交代他回去充充电、清清内存。
陶且伸手接过,掸去相机包表面的灰,又帮徐老师把刚刚折腾出来的书和文件重新摆回去。
“我就不多重复了,你是老团支书了,要点你是知道的。这次要去的这个小滩农场是有红色背景的,‘团结紧张、严肃活泼’,中心思想你把握一下。”
陶且答应下来,准备离开,路过的时候跟周怀驹擦身。听见张主任还在跟那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周怀驹“城门楼子胯骨轴子”地应声,俩人根本不在一个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