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央只在给皇后请安时见过赵琮一回。
穿得倒是整洁,晃动拨浪鼓时不经意露出的胳膊上也没有伤痕,只是看起来格外的瘦,衣裳套在身上宽宽大大的,不是很合身。
刚换了牙,说话漏风,眼神躲闪飘忽,怯生生的跟诸位娘娘请安。想来在背地里,那些嬷嬷下人们没少给他苦头吃。
恰逢中秋家宴,皇子公主们围坐在一团,似乎因为一个月饼起了争执,大皇子和三皇子打成了一团,两个人哭着请皇后评理,最后是四皇子得了一顿训斥。
阖宫心知肚明,分明是皇后不忍苛责自己的孩子,也不想得罪赵妃,便将矛头指向了没有倚杖的赵琮。
散场后,赵琮躲在假山后头哭,把拨浪鼓当作撒气筒摇地咚咚作响。
有人冷斥一声,“把气都撒给一个死物,就算报复了?”
赵琮回头,见身后站着自己的九叔。
他擦了擦眼泪,乖乖抱拳行了个礼,“九叔。”
他九叔没有回应。
朝他走了过来,立在他面前。
一伸手抽出他手里的拨浪鼓,在他的惊呼中,扬手扔进了御池里。
“九叔!”他喊了一声,“那是我母亲留给我的!”
“那又怎样?”他九叔瞪着他。
他蹲在地上呜咽起来,“下人欺负我,给我吃馊饭,穿旧衣;皇子们欺负我,骂我是奴婢生的贱种;皇后也欺负,怪我不该伸手去拿那个月饼。”
“那是他们平时看都不看一眼的东西,就因为我拿了吃,就跟我抢。我抢不过,让给了他们,他们反争抢起来……我也是父皇的儿子,父皇为什么不喜欢我!”
“废物。”他九叔骂了一句,“别人不喜欢你,讨厌你,欺负你,还需要理由?”
赵琮扁了扁嘴。
“怎么样才能让别人喜欢我?”
啪的一声。
赵琮小脸一偏,生生挨了他九叔一巴掌。
一包泪在眼睛里打转,赵琮吸了吸鼻子,固执的看着面前的人,半晌没有说话。
他九叔冷声问,“我打了你,你恨我么?”
赵琮瞪着眼。
九王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你敢说你恨我么?”
赵琮摇头。
九王轻声道,“那你记住,有没有人喜欢你并不重要,够不够强大,能不能让那些厌恶你的,甚至恨着你的人不敢说话,才最重要。”
赵琮茫然。
“殿下跟一个五岁孩童说这些,未免揠苗助。”
话音落下,只见一个袅娜的身影从假山的暗处走到了明亮的月光下。
是沈央。
在宴席上时,她看到赵琮跟九王对上了眼神,后又发现赵琮脱离奶娘的管束一个人往暗处去了。
她一路跟着赵琮到了这里,就想证明自己的猜测。
还真被她给料中了。
九王和赵琮,果然是有联系的。
“沈贵人。”九王脸色顿时云消雨霁,“好巧。”
“不巧。”沈央道,“跟着他,就是想见你。”
九王看向赵琮,“你回去吧。”
赵琮点点头,踱着一双小短腿离开了。
“沈贵人有话要跟我说么?”
“有。”沈央开门见山,“此地常有宫人走动,九王寻个安全的地方吧。”
九王一指湖边停靠的篷船,“里头如何?”
沈央和他前后上了船,分坐在床头床尾。九王摇起船桨把船划到湖中央,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挂着一轮明月,九王等着沈央开口。
“殿下以为四皇子如何?”沈央问。
九王望着湖面,“一个人尽可欺的可怜虫。”
“可怜的人有很多。”沈央问,“殿下为何独独怜悯他呢?”
九王冷笑,“你以为我是怜悯他?”
“如果不是怜悯,那是什么呢?”
“是憎恨。”
沈央沉默了,“殿下这般憎恨自己的来处么?”
“来处?”九王笑了,不像是从前伪装出的笑,“沈贵人在说什么?我的母亲是先帝的元妃,你却说那是我的来处?”
“是么。”沈央淡淡道,“那个扳指,我不喜欢。”
九王回头。
方才被沈央挑起来的情绪已经被他压了下去,“为什么不喜欢?”
沈央故意道,“那扳指的尺寸分明不是女子能戴的,九爷也不知是不是把自个儿不要的东西顺手扔给了我,所以不喜欢。”
九王,“……”
她继续道,“况且,从前我也送过一个人扳指,可惜那个人负了我,这事至今如鲠在喉,还请九爷见谅。”
九王瞳孔蓦然一缩,不复先前镇静。但那失态稍纵即逝,快到令沈央无法捉摸。
他扔掉船桨,矮身钻进了小小的乌篷船。
霎时间,一股冷冽的药香挤了进来,几乎掠夺了船身里的大部分位置。
他的身子几乎覆在沈央身上,两人相隔不过一指。
这是个危险又暧昧的距离。
“九爷。”沈央扭过头去,“你失礼了。”
九王眨眨眼,“叫沈贵人上船那一刻,就已经失礼了。”
“是啊。”
宫妃和王爷独上兰舟,确实失礼。
沈央笑了笑,“此处幽静,倒是一个幽会的好去处。”
她的手轻轻搭上九王的肩,将唇递到九王的耳边,轻轻道,“难不成,九王真将自己的东西送给了妾,叫妾日日戴着爷曾经戴过的扳指……”
她顿了顿,感受到面前这人的身体有一瞬的紧绷。
笑得十分得意,“难不成,爷喜欢我?”
九王凝视着她的面容。
如果说,她是她。
又怎么能轻巧地对他说出喜欢两个字?
“何以见得?”他问。
身子稍微推开,坐回到船中一侧。
那股萦绕鼻尖的冷香渐渐淡去,沈央坐直身子,幽幽地叹了口气,“喔,原来是妾会错了意,九爷并不喜欢妾。”
她垂下头,像枝未绽却委顿的牡丹,“既不喜妾,又何必这般,难不成是九爷当妾是个闲暇时的乐子,说戏弄便戏弄的?”
沈央垂头,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她擦了擦那两滴并不存在的眼泪,就听船侧那人无奈解释道,“未曾。”
九王只觉得,他和沈央之间似乎有根无形的线。
你进我退,你退我进。
示弱不是因为认输,而是因为想赢。
可她不知,她对他用示弱这一招,简直一击即中。
沈央抬起头,无辜问道,“那是为何?”
九王沉吟半晌,说道,“因为想请贵人帮我一个忙。”
沈央淡淡一笑,静看九王转移话题,“你也看见了,四皇子幼年失母无所倚靠,还请贵人多加关照。”
“关照。”沈央抬眼看着他,“怎么关照?求圣上允诺将他收在膝下?养育他,教导他,让他学会收敛光华,丰满羽翼?然后叫他抓住时机,一击即中?”
沈央见九王眼中的伪装一寸寸碎裂成片,似乎她的一句句话都是射向他的利箭,叫他无处可逃。
她偏偏头,疑惑道,“九爷怎么了?”
九爷半个身子仰在船侧,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他张张嘴,什么都没说。
千言万语的话堵在嘴边,一句都问不出口。
沈央笑道,“教会孩子生存的本领,才是一个母亲应当做的,不是么?”
九爷喉结一滚,发出艰涩的声音,“是。”
“所以……”沈央顿了顿,看向九爷的眼神变得凌厉了,“我还算是一个尽职的母亲么?”
她唇角一勾,喊出那个让九爷恍如隔世的称呼,“琮儿——”
那一声,似乎携着狠辣毒药的匕首,狠狠扎在九爷的心上。
以无可回避的姿态,叫他的算计也好,试探也好,统统无所遁形。
他几乎想要跪在她面前,像儿时那样,跪在地上抱着她的腿,求她不要送走他。
他说他会孝顺她,会当一个好儿子,会把天下最尊贵的位置捧到她面前。
他也几乎是这样做了——就这样匍匐在她的脚下,像一条祈求怜悯的狗。
可怜的,无家可归的幼犬。
在她面前,他从未长大过。
从未。
“这是做什么?”沈央低头看他,心中复杂,“上辈子,你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了,后悔过么?”
九王伏在地上,“后悔,无时无刻不在后悔。”
“后悔什么?”
九王抬起头,濡湿的眼睛望着沈央,“后悔没有杀了皇后那个毒妇,叫她有机会毒害了母后。”
沈央,“……”
喔?
毒杀她的竟然不是他,而是皇后?
那可是沈央亲自替赵琮选的太子妃!
印象中,那是个温柔贤良,足矣母仪天下的女人。
九王说到这里,几乎是咬牙切齿愤恨道,“但后来,儿臣将她做成了人彘,直到儿臣死前,才赏了她一条死路……也算是为母后报仇了。”
“是么。”沈央拿指腹擦掉九王脸上的眼泪,“她为何要冒险毒害我呢?琮儿,这说不通……”
九王的脸霎时苍白了,上头没有一点血色。
他犹豫了很久,始终没有说出一个像样的,足以说服沈央的理由。
沈央摇摇头,一字一顿地问,“琮儿,毒害我的到底是谁?”
九王满心疑惑。
她不信他。
她竟不信他。
“母后?”他错愕的望着她,缓缓站起身,退出船舱,立在船头。
沈央道,“琮儿,母后死了,最得意的人该是谁?”
“是我。”
九王垂着头,声音沙哑,喃道,“是我。”
他抬起头,“所以母后认为,毒害您的人也该是我?”
沈央问,“不是么?”
九王笑了。
皎白的月光落在他本就没有血色的脸上,衬得他像一只凄厉的水鬼。
噗通一声,这只水鬼纵身一跃,落进了湖里。
她知道他不会水,也最怕水。
母后——
救我吧,像从前那样。
他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