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梦。
灿烂阳光从破裂的门窗透进来,山莺揉揉惺忪睡眼,蜷缩一团,用血手盖住刺眼的光芒,周围无鸟叫,无虫鸣,更无山家人的吵嚷,悠闲随性到竟让她有回到现代房间白日睡觉的错觉。
山莺又闭上眼,像以往一般,什么也不做,干躺着睡觉,享受来之不及的片刻惬意安宁。
至日照三竿,她方小心翼翼起身。
墨云一般的长发乱糟糟的垂坠在肩膀,一张白皙小脸染上灰尘,喜服内衬已经褶皱,下摆由血浸湿再干燥,变成硬邦邦一片,跟穿了一件盔甲一般,又凄惨又狼狈。
祠堂被破坏的彻底,唯剩一排排漆黑如墨的牌位伫立在原地,山莺蹑手蹑脚扶门探出一颗头,左右环顾一圈,周围安宁沉寂,看样子,是他们没找到她,已经离开了。
山莺松一口气,转头,眼中惊讶:“咦…?”
此时她才发现石壁雕刻着一个美轮美奂的人像。
他伫立中央,一手轻抬,姿态优雅自若,衣袍精细,连手臂的褶皱感都雕刻,就连头颅削掉半个,身前碎了一地渣子,也不失美感,遗留的瓷白下唇做慈悲含笑脸就足够神性。
而昨晚山莺深陷的睡觉的窝,正是人像抬手的臂膀,上面还断裂的指尖沾染干涸的血痕。
很明显这就是害她受伤的罪魁祸首。
撩开裙子,山莺侧头查看,小腿上有一条似水蛇扭曲的伤口,但多亏了这处躲藏点,她才得以逃脱。
温暖明黄的阳光透过破裂的窗户,分裂成块撒在山莺的脸上,她黝黑的杏眼似一对昂贵的琉璃珠,透亮耀眼。
她鞠躬,双手合十,含笑:“多谢。”
走了一两步路又停下,她想到幼年每次归老家都要跟着外婆买纸敬神,犹豫后,山莺从怀中掏出手帕包裹已经碎成块的芙蓉酥,捡三块稍微完整的,垒在雕像手中,又放上一小把红果,鞠躬三下后才缓缓离开。
拨开杂草,整个院落逛下来,破碎灰白,冰冷寂寥,山莺想,或是家中子嗣凋零,或定居别处居住再不归,便就此荒废荒凉了。
她望一眼,都会觉得门口,窗下,廊角,藏匿躲避阳光的幽暗的鬼祟。
默默的,悄悄的,视线随着行动跟随。
待时机成熟,再血盆大口吞咬入腹。
只是现在摆脱做冥婚新娘,捡回一条的命的山莺,无事一身轻,她心情愉悦,悠然漫步在很适合用于电视剧电影的古代鬼片取景拍摄的破地方。
她在后院寻到一处水井。
见水质还算清澈,山莺费劲寻一个破木桶,取一些水。看阳光明媚,加之周遭无人,她行事越发大胆,跟在家一般松弛,只着肚兜,搓洗血糊糊的外衫。
毕竟就这么一件衣服,若后续她下山穿着淌血的衣裳,怕不然当即就会被巡捕不问缘由,扭送到衙门吧。
完毕,山莺将外衫晾在廊下栏边,她坐在下边的楼梯口,就着水,捡了点碎渣子芙蓉酥和红果作为早饭。
斑驳光影从长廊上空雕刻花鸟鱼虫图形中洒落落,山莺托腮仰望空中如跳动小精灵般的飞絮,微风卷起额边的碎发,她白皙消瘦,眉眼弯弯,整个人交融娇俏和病弱。
休整完毕后,山莺望着自己比狗舔盆还干净的口袋,喜服外套勉强还能当做被子保暖,钗环首饰后续也可以去当铺卖掉换钱。
现在唯一犯难担忧的点,柳五少他们是否还在找她?
又或者他们在哪里找她?
一行人还在徘徊在无常山寻觅,还是驻守在城镇的必经之路,企图等到下山的她,再来个守株待兔?
山莺咬唇思考半晌,也没想到什么好办法,大脑空空最后一拍大腿起身,汇成一句:
算了,走一步算一步。
她还不信,有手有脚,能跑能跳,还能被抓,还能饿死。
古宅刚被搜索,大概是这段时间不会重复再找一次,于是山莺以祠堂为据点,在角落用蓬松杂草和清洁干净的帷幔做来出一个简易床铺,靠着几块桃花酥和井水,和捡来的红果勉强撑了几日。
但这般始终不是办法。
小腿受伤,发炎外翻越发严重影响,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祠堂太过荒凉阴森,山莺居住的精神紧绷,太过压抑,她总觉得,有人在偷窥她。
视线若隐若现落在她身上。
回头一瞥,却空无一人。
越住山莺越胆怯,她决定早点离开。
拖着一瘸一拐的脚向前院走,跨过垂花门,顺路瞥见影壁的雕刻毁坏大半,山莺侧身歪头,连猜带想觉察雕刻的是牡丹缠枝、瑞兽祥云。
余光中,身后有似柳树枝条在的黑影随风摆动。
山莺一愣,脑子没转过来,身子先行动转身起来。
“咳,”尖叫声似浓痰卡在喉咙里,只有几声嗬嗬的音调,山莺面露惊惧,想跑的脚宛如刚跑过八百米,腿脚一软直接硬生生跪在地上,心脏都要炸开,“假的,假的吧…怎么可能。”
挂在宅门房梁上的是一排熟悉的陌生人。
是柳五少的接亲队伍,是准备把她捉拿回去的人。
他们被一根红绳结束生命,像是受到了巨大的惊吓,死前异常痛苦,脖子吊着老长,舌头也伸的老长。神色狰狞,怒目圆睁,姿态扭曲,奇形怪状。
到底是谁杀了他们?
山莺牙齿发颤,指缝嵌肉,身体止不住颤抖。
而且…
明明死前这般抗拒扭曲,可几人尸体间隔位置又整齐排列,分明是没有丝毫还手的余地。
好像屠宰场里倒挂的猪肉啊。
祠堂沉寂安宁如旧,像是一座巨大透明罩子笼罩的建筑,格挡所有外在喧嚣,唯剩山莺伏地发出急促的呼吸声。
她使劲拍拍自己的脸企图让自己清醒冷静,嘴里絮絮叨叨:“假的吧!我才不信呢。”
嘴上说的不信,山莺可没胆子去招惹触碰,试一下真假。
她一边默念,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给自己打气,一边小心翼翼起身,缓慢倒退,准备去寻后门离开,哪像“嘭”的一声,尸体从高处掉落,摔得四肢断裂,血肉模糊。
而原本控制尸体的密密麻麻的鲜红丝线匍匐在地,划出一条条蜿蜒曲折的痕迹,它们彷佛有了生命,是嗅到血味的水蛭,是寻找到热源的毒蛇。
朝着山莺不断蠕动,缠绕上她的手脚,留下滑腻冰凉的触感还不尽兴。
争先恐后挤入裂开狰狞伤口的血肉,往里钻,往里爬,在吸血,在寄生。
一瞬,山莺头晕目眩。
这不符合常理的骇人场景,她瞬间想柳五少所说的话,这真是一座鬼山啊,这真是一座鬼宅啊,这里真的有鬼啊,真的会死啊。
“啊!救——”山莺呜咽摇头,双手死死盖住口鼻,然而红线如被火溶解的红蜡,从她的指缝间渗透,丝滑又黏腻地流向更柔软更温暖的口腔。
太恶心了!太恶心了!
这么死简直比吊死,比在棺材里活埋还作呕惨烈。
山莺痛苦难捱,竟白眼一翻,直接倒地不醒。
…
“山莺。”
“山莺…”
“喂…醒醒,不要在这里睡觉。”
温和的声音像是隔着宛如雾霭传来,飘渺又遥远,又湿漉漉落在山莺身上,冷得她僵硬的身子一颤,突然,她弹射起步,厉声大喊:“救命啊救命啊!有鬼有鬼啊!”
“啪”的一声,脚步虚浮的山莺重重摔在地上。
映入眼帘一只系着红绳如白瓷的手伸出来。
“啊!!”山莺失声尖叫。
她看到红色绳子丝线就应激,一把拍掉递过来的手:“鬼啊鬼啊!救命啊救命,我还不想死,我还没活过,放过我吧,我谢谢你,我一定多给你烧点纸钱,你想要什么我都给烧啊,你别吃我,我不好吃。”
“嗯…鬼?”
山莺愣神。
一袭宽松玄青长袍拖地,衣摆用金丝绣满似蒲公英,似枫叶,圆或扁的不规则图案。
听轻笑一声,似柔软羽毛轻挠山莺耳窝,接着带着凉意的五指轻柔钳住她的下颚,微微上抬。
眼前的青年约是二十出头,他打了一把素白油纸伞,模样清俊隽永,修眉星眼,面对山莺一系列疯言疯语,脚蹬手打,他神色平淡无波,半蹲而下,不让她乱动,接着另一手指向自己,柔声问:“鬼…是说我吗?”
山莺呆愣望着眼前人,他不光手上戴着一条红绳,连细长的脖颈上都系着一条,不像梦中凶险作呕的凶器,倒像装饰品,为他本就丰神俊朗的面容再添一抹绮丽。
都道鬼青面獠牙,再不济也是什么凶神恶煞,的确没有这么艳丽的鬼。
不过这般姿容昳丽,倒像修炼成人的妖。
不然,怎么有这么漂亮的人啊。
落日熔金似血泼洒在破败房檐,微风轻柔拂过遍地的枯黄杂草,山莺打了一个寒战,低头凝望着摔倒在内院井边的自己。
内院,井边。
她无声咀嚼这两个词。
她…
瞬间,山莺意识清明,明白一切令她惊惧不安的存在,只是一场荒唐虚无的噩梦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