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风刮过大巴山,带着一股湿漉漉的闷热,吹得地里的玉米叶子哗啦啦地响,像是沉闷的叹息。傅叶秋感觉自己的肺都快要烧起来了,他正死命地往家里跑,脚下的土路被晒得滚烫,扬起的灰尘呛得他直咳嗽。怀里,一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一封信。那信封的一角,南城大学的烫金校徽在毒辣的日头下,反射出一种近乎刺眼的光芒。就是这道光,让他觉得从镇上邮局到家这十几里颠簸的山路,都变得轻飘飘的,傅叶秋看着手中的信,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他所在的这个山坳叫傅家坪,零零散散住着十几户人家。他一路跑回来,在田埂上干农活的乡邻都直起腰来,冲他喊道:“秋娃子,笑这么开心,考上了哇?”
“嗯!”他高高扬起手里的信,高声回应,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喜悦。
乡亲们闻声都冲他笑着竖起了大拇指。
“我就说秋娃这孩子准行!”
“咱们傅家坪飞出金凤凰了!”
“军儿老两口在下面总算能安息咯……”
最后这句话让他眼睛猛地一酸,他停下脚步,对乡亲们深深鞠了一躬,随即更快地向家里跑去。
推开那扇一用力就会发出吱呀声的木门,妹妹傅春芽正趴在堂屋那张老旧的方桌上,聚精会神地做着暑假作业。听到动静,她抬起头,看到是傅叶秋,立马丢下笔飞扑了过来。
“哥,拿到了吗?”
傅叶秋一把抓住她的手,咧开嘴,露出一个灿烂得有些傻气的笑容。他想说话,可因为跑得太急,嗓子眼儿里像是堵了一团火,只能一个劲儿地喘着粗气。他将怀里那个被体温捂得发热的信封掏了出来,郑重其事地递到妹妹面前。
她小心翼翼地接过,像在捧着一块稀世的宝玉。她一字一顿地念着:“傅叶秋同学……兹录取你到我校……南城大学……攻读金融学专业……”
读到这,傅春芽猛地跳了起来,像只小猴子一样挂在了傅叶秋的身上,“哥!你真的考上了!你太厉害了!”
傅叶秋被她撞得一个趔趄,随即稳稳地站住,双手托住开怀大笑的妹妹,在原地转了两个圈。兄妹俩的笑声在狭小的屋子里回荡,自从四年前那场突如其来的山洪夺走了父母的生命,这座屋子就再也没有过这样的笑声了。他放下妹妹,看着她那张因激动而涨得通红的小脸,眼眶也忍不住有些发热。
他记得父母刚走的那段日子,天像是塌了下来,家里只剩下刚刚上高中的他和还在上小学的妹妹。乡里乡亲虽然也会偶尔搭把手,但终究是隔靴搔痒,大家都不富裕,最多也就是给他们一两口吃食。为了养活自己和妹妹,他把一个人的时间掰成了两半用。在县城寄宿上学时,他发现城里流行着很多山村里见不到的小玩意儿:女孩子戴的塑料头花,不用削的自动铅笔,颜色鲜艳的丝巾……他便厚着脸皮向相熟的同学借些本钱,在县城批发市场里用最低的价格趸一批货。月假回家时,他就跑到附近几个乡的集市上,找个角落铺上一块布,把这些小东西卖给过路的人,开学再把钱还给同学。同学知道他讲信用,也都愿意借给他。放假在村里的时候,他就帮着村里的孩子补课,不收钱,只拜托他们家里的大人在他不在时,能多照看一下春芽。
高中三年,傅叶秋就这样奔波着,吃饭只吃最便宜的馒头就咸菜,不仅赚取了兄妹俩大部分的生活费和自己的学杂费,功课也始终在班里名列前茅。高考出分那天晚上,傅叶秋正在灯下帮妹妹缝补衣服,村长气喘吁吁地跑来,将自己的手机递给了他。
“秋娃子,你班主任的电话!”
傅叶秋没有手机,学校所有的联系方式都填的村长号码。他接过电话,班主任在那头兴奋地说道:“傅叶秋,你考了628,全校第一!”
傅叶秋握紧了拳头,闭上了眼睛,任凭那巨大的喜悦如电流般传遍四肢百骸。这个分数比他想象的高很多,他强压住心里的激动,对班主任说道:“谢谢老师,我知道了。”
“你好好考虑一下填报志愿的事儿!别浪费了这个分数!”
傅叶秋向班主任再三道谢后,将手机递给了在一旁因为听不到他们说话而急得抓耳挠腮的村长。
“咋样哇?”
“比我想象的考得好,应该能去南城大学。”
南城大学,那是他们江北省里最好的大学,而傅家坪连一个正经的大学生都没出过。村长高兴得一拍大腿,止不住地点头:“好好好!秋娃子,你真有出息,咱们村儿可就指望着你出人头地咯!”
傅叶秋笑着送走了村长,在填报志愿时,他也毫不犹豫地填了这所他一直以来魂牵梦萦的学校。而真的拿到了通知书的这一刻,他才觉得一切都有了实感。那个只在招生宣传册上看到过的学校,那些只会在电视里出现的宽敞明亮的大学教室……他居然真的要去那里了。
“哥,去告诉爸妈吧。”傅春芽拉着他的胳膊说道。
“嗯。”傅叶秋点点头,他牵着妹妹的手,走向后山那两座孤零零的土坟。坟前没有碑,只有两块被风雨侵蚀得有些发白的木牌。他将那份通知书展开,冲着土堆高高举起,跪下来一字一句地说道:“爸,妈。儿子没给你们丢脸,我考上南城大学了。你们放心,等我到了城里,挣更多的钱,就把春芽接到城里,让她上最好的学校,过最好的日子。”
晚饭是傅叶秋亲手做的,一盘酸辣土豆丝,一盘辣椒炒肉,还有一锅白米饭。虽然简单,但比起他们平日吃的不见荤腥的饭菜而言,这已经是难得的佳肴了。第二天,傅叶秋跑到集市上,狠狠心,买了一台别人用旧的二手智能手机,又给妹妹买了一部老人机。
“春芽,你看,这个是哥哥的电话号码,以后你只要按这个,就能给哥哥打电话了。”傅叶秋教着春芽用着老人机。
“哥,我会用,秀英她家里有。”
秀英是春芽的好朋友,两个人总在一起玩,秀英的妈妈王婶也对他们兄妹两人照顾最多。傅叶秋摸摸她的头,一想到要和相依为命十几年的妹妹分开,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揪住了一样酸涩难忍。他拿出床下的一个铁盒子,里面是一沓沓零零整整的钞票,被他用皮筋捆得整整齐齐,散发着一股纸张陈旧的味道。
“春芽,这里是两千块钱。”他抽出厚厚的一叠递给妹妹,“我走了之后,你一个人在家,要学会照顾自己,买米买菜的钱,还有下学期的学费都在这里。如果有什么急事,就去找王婶,我已经跟她打点好了。”
傅春芽看着那沓钱,眼圈红了:“哥,我不用这么多,我自己也能赚钱……”
“傻丫头,你赚什么钱,哥哥赚钱就够了。你安心读书,等哥哥在城里站稳了脚跟,就把你接过去。”
“真的吗?”傅春芽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真的。你答应哥哥,好好读书,别让哥哥担心,好吗?”
“好!”傅春芽用力地点了点头。
夜深了,兄妹俩还毫无睡意。春芽拿出那张录取通知书,借着煤油灯的光,翻来覆去地看,手指轻轻地抚摸着上面“傅叶秋”三个字,好像怎么也看不够。
“哥,你说,大学里是不是跟电视里演的一样,图书馆有好几层楼那么高?”
“应该吧。”傅叶秋坐在床边,看着妹妹兴奋的样子,心里又软又疼。
“那大学教室是不是也很大很大,能坐好几百号人?”
“是吧。”
“哥……”春芽忽然不问了,她抬起头,认真地看着傅叶秋,“你到了城里,可要好好吃饭。王婶都说你比之前瘦了好多,你别总是吃馒头,吃点好的。”
傅叶秋的心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攥了一下。他伸出手,揉了揉妹妹的头发。
“好。”
太阳落山的一天比一天早,夜一天比一天长。闷热的夏日伴随着几场雨,地里的水稻长得越来越高。在快要听不到独属于夏天的蝉声的一个傍晚,傅叶秋告别了眼泪汪汪的妹妹,背上刚从集市上买来的有些破旧但洗的很干净的帆布包,扛着装着铺盖的蛇皮袋,揣着那封烫金边的录取通知书,步行几公里来到了镇上的火车站,带着对家乡的不舍与对未来的万千期望,坐上了夜晚那趟开往南城的绿皮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