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河赠礼 第6章 第六章

千边草不再理会窥视的目光，她对着打开的舱门内壁那虚拟屏幕上变化的指示，摸索着摘除氧气罩。就像小孩子学抓握那样，想要驯服对应神经中枢占据半个大脑的人类最为精细的结构确实困难，千边草皱着眉头对照着说明书摸索扣在脑后的开关。

这是个复古的卡扣式面罩，在现在的医疗系统中早已淘汰的玩意，它如今存在的唯一作用就是给往生人做康复训练。

咔哒一声，千边草取下面罩，缓缓吸入第一口她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人造空气。

和印象中地球上的空气不同，很轻，又很重，好像两种相容性很差的物质混合在一起。就好像油水混合物，摇得再匀，稍一静置，立刻就会分层。千边草先感受到的是很轻的那一部分，就像尚在地球上的人类对星系和宇宙的印象，轻盈，浮动，抓不住。然后是很重的那一部分，直达肺底，好像给肺压了一下。

出厂即送的社会常识大礼包告诉她，这是氧化合物，比氧气重。之所以把氧元素合成这种化合物，是因为氧气在太空中太容易逃逸。这种氧合物有参与生化反应配比数小，优先亲和神经细胞的优点。太空中的氧元素太稀少了，好在人类也逐渐适应这样低氧的环境。而轻盈的那一部分，则是氢和氦的混合物，千边草不知道氢这种强还原性元素是怎么稳定下来的，不过都星际时代了，人类总有办法。

尽管没有带来身体上的不适，千边草还是打心底讨厌这种人造空气。

又轻又重，又浮躁又沉闷，不像氧气和氮气那样有着相近的分子质量，这空气使千边草产生了一种非常容易崩溃的错觉。

氧气和氮气带来的稳定，像一条平滑的接近笔直的线，而这种空气模拟的线，就像心电图，低了往上怼，高了踹下去，所谓稳定，就是一直保持上下浮动大起大落，总让人担心它哪天就蹦断了。

这是千边草对这个世界的第一个主观认识，印象不怎么好。

千边草慢慢曲腿代替手来支撑身体，然后站起身来。

供氧仓旁边整齐地叠放着一套白色的衣服，是新雇主米切尔为她提供的。

是一套宫廷风长袍，这套衣服的质感很奇妙，像鸟类胸前的绒毛一样柔软，泛着金属的光泽，又有着海贝珍珠的润感。

千边草穿上走了几步，在她看来，这就是一套纯白简约、剪裁得体的古典宫廷礼装。她不禁感慨，不愧是世家，保镖也穿得这么讲究。

千边草在手术室的门前站定，轻轻呼出一口气，然后推开了手术室的门。

现在她已然接受“往生”的概念，虽然时间的认知上不太对，她仍然坚信自己是地球人。但在这个时间维度里，地球时代已是四千年前，而往生人计划最早也是两百年前，对此，奎因给她的解释是：一些未知因素导致的认知错乱。

奎因对千边草瞒下了她信息完全空白这件事。

好在千边草也不纠结，大不了就当临死前的黄粱一梦罢。这个世界的科技水平远超她的想象，出现什么奇奇怪怪的bug也不是不能接受。

总之，新的人生开始了。千边草有着战争中锤炼出来的苦中作乐的精神，她对困难和挑战总是抱有强烈的征服欲。

千边草搭着门把手，短暂地怀念了一会儿上辈子的峥嵘岁月，然后理了理头发，精神饱满地推开门，迎接星际文明的新人生，以一个新的身份，秋。

秋以为这套衣服是纯白的，其实不然。只是在场的所有人中，只有米切尔这个四色视觉者能看见隐藏在纯白之下的华贵光泽，就像音乐家揉进和弦里的暗号，就像诗人编进意象里的密语，藏着她不露声色的恩赏，不失得体，又满足了自己的小小心思。这种价格不菲的面料可不是随便一个下人都能穿的。这布料是米切尔自己的藏品，她亲自打电话给管家，要求他把这匹珍藏已久的布料拿出来，给她的裁缝连夜赶制，才有了秋这身称体裁衣。

但秋走出来时，米切尔第一眼就被她的脸摄住了目光。

这张脸明艳、大气，半阖的蜜金色眼睛藏在睫毛浓密的阴影中，吊梢剑眉微微一抬，仿佛带着一丝漫不经心。她身姿挺拔，气质冷硬，往前迈步时做出一个非常有力的前踢动作，这动作真是刻在军人习惯里的烙印。她没有束发，披散下来的又黑又直的长发也随着步伐甩动，中和了那份冷硬的气质。这几步路走得，直接把米切尔看迷糊了。

一直到秋走到她跟前，她才注意到她精心挑选的面料上那繁丽复杂的纹样。

这是她第一次对自己的审美产生质疑，这花里胡哨的，把秋的气质都硬生生压了几分，真不如纯白的面料。

她心虚的模样，落在秋眼里，就变成了害羞。

秋怎么知道现在自己这一身在雇主眼里像孔雀开屏似的。

她看到米切尔的第一眼印象，也是白，像木兰花一样的白。皮肤和头发，是一暖一冷两种白色。皮肤是温润的玉质的白，头发是金属质感的银白。米切尔还穿了身黑色，衬得她仿佛奶油一般，马上就要融化在阳光里了。

对于面容，秋反而没太注意，米切尔五官清秀，气质文静，属于那种打眼一瞧，好看，但不能立刻留下深刻印象的小美女。

何况对于秋来说，当代人类的长相属实有点外星人了，更大的眼睛，更小的鼻子和嘴巴，再加上金属质感的银发，直接将赛博朋克的视觉效果拉满。虽然地球时代也有幼态脸的审美，但米切尔这五官比例比地球时代刻意打造的成人幼态脸还要夸张，看起来更像小猫小狗。

当然还是美的，协调的，只是看起来有点奇怪。

这一眼看过去，秋印象最深刻的还得属米切尔的眼睛，她的虹膜居然是璀璨的复色，黑底里透出五彩斑斓的色泽，在阳光下反复变幻。就好像她的眼睛是折射率极高的黑曜石，把接收的光线拆解成繁复绚丽的色彩再折射出来。

一瞬间，秋对色彩这个词有了如此具象的认识。

当然，尽管米切尔和她认知中的人类有些微差异，但不可否认依然是美的，好看的，只是有点儿陌生。

此时米切尔那双与她文静娴雅的气质看上去完全不符的眼睛正热切地盯着她。

秋的脑海里蹦出不合时宜的两个词：可爱，想rua。

她轻咳一声，打断脑袋里大逆不道的想法，微微躬身，伸出右手，自我介绍道：“DQ－42，代号秋，米切尔小姐，幸会，我以后就是您的贴身保镖。”

“啊啊，您好，您好。”直到秋的手伸到跟前，米切尔才从她勾人心魄的容貌中回过神来，赶紧伸出手胡乱握了几下。

秋被她这慌乱的模样逗笑了，嘴角噙着笑意，温柔地看着她，像逗小孩子似的问：“请问小姐有什么指示？”

“呃呃……”米切尔还在纠结怎么做自我介绍才能看起来更亲切一些，秋这一个问题直接打断了她的思考。

丽兹突然插话道：“在庄园里排除一切安全隐患，小姐外出时贴身护卫小姐的安全。”

丽兹这插话恰到好处地打断了米切尔和秋惺惺相惜相见恨晚仿佛马上要义结金兰的奇怪氛围，米切尔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尴尬地咳了一声。

秋这才关注到丽兹，丽兹站在米切尔侧后方三五步距离处，身形笔挺，目视前方，根本没看秋一眼，宛如一个跟随机器人。难怪她存在感这么低，刚才秋居然没注意到她。

“你是……？”

丽兹没有回答，反而是米切尔给了介绍：“这是我的老师，丽兹女士。”

于是丽兹缓慢开口，但她依然没有看秋：“你好，秋女士，希望我们作为同事能和谐相处，共同为美第奇家族服务。”

她说话时有一种特殊的腔调，每个单词都咬得很重，好像从嘴里一个一个蹦出来，把这简短的几句话拖得绵长，秋不由得想起军团舞会上那些大人物的装腔拿调，听起来有一种土狗装绅士的滑稽感，不过丽兹的语调好听多了，耳朵像熨烫过一般舒坦，这位是真“绅士”。

于是秋也学着她的声调咬文嚼字地说：“丽兹女士，幸会。”

米切尔噗呲笑了一声，她连忙捂住嘴，转头去看丽兹，丽兹那虚空定点的目光有些涣散，嘴角控制不住地抽搐了几下。

米切尔第一次看到丽兹羞赧的模样，她心情颇好地理了理衣领，端正身形，双手交叠，抑扬顿错地大声说道：“欢迎加入美第奇，我亲爱的秋，我们是一个底蕴浓厚的家族，您将在此大展宏图。”

她的声音像婉转的鸟鸣，活泼清脆，秋看着她愉悦而充满期待的眼睛，也笑了一声，轻轻道：“好。”